1
从武汉出发的时候,这座城市刚开始一天的生活。朝阳初升,照着江面上来往的轮渡和驳船,那些船在江面上缓慢移动,江水似乎是不动的,如果不是偶尔有大一点的水涡的话,你几乎就相信了自己的观感。动车从长江大桥上奔驰而过,太阳刹那间被遮在山的后面。火车一路上经过两个省会城市,在石家庄调转方向,一路向着太原开去。车窗外是迥异于江汉的北国风光,山岩粗砺,村庄简朴,掠过窗口的树木和农田都显得旷远而寂寥。
然后,就是穿越全球最长的铁路隧道。是不是最长?我没有资料佐证,只是听列车广播说的。在黑暗的隧道里穿行,列车广播里一个甜美的声音说:“女士们先生们,下午好。列车正在穿越全球最长的铁路隧道——太行山隧道。太行山隧道全程26公里……隧道内行车请大家注意安全……列车已经开始给车厢内增加氧气,如果你有不适请及时联系列车工作人员……”
压抑。昏沉。耳朵有些不舒服。感觉每一秒钟都是那么漫长!虽然车厢内灯火通明,但窗外沉重的黑暗压迫着车内的光明,使光明显得狭窄而局促。我发现过道对面的座位突然空了,入隧道的时候是坐着两个人的,一男一女,像情侣。也像年轻的打工族。不一会儿,两个人一前一后从洗手间走出来,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座位上。女的用一件衣服盖住头脸睡觉,男的搂住女的肩膀,茫然地望着窗外的黑暗。
不知道他们是否注意到我在静静地望着他们,像欣赏一道风景;也不知道是否有人也在注视着我,像玩味一个疑问。我望着他们,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在洗手间的那段时间,就像列车此刻钻进黑洞一样,在外人看来都是一个奇妙的未知。当他们从卫生间出来返回车厢的时候,车厢已经不是之前的车厢了。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人也不能两次踏进同一个车厢。如果车厢是一条河流,正在流经一段暗洞,那么在这段黑暗的时间内,他们,邻座的情侣,洗手间对于他们也是一段幽暗的黑洞时光,属于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们是快乐的?激动的?还是紧张的?慌乱的?
而我,永远忘不掉列车穿越太行山隧道的那种漫长、沉闷。
2
你抿着嘴笑了。含着羞,带着嗔,嫣然飘忽。如惊鸿一瞥,似昙花一现。
你的头发被风吹起来,鼓荡着,翻飞着。有一根发丝粘在你的嘴角,你没有察觉,我想伸手帮你拿掉,可是,你却转身走了。
酷烈的旱风吹来,挟着灼人的热浪。高原的午后,四野空寂旷朗,地老天荒。你嫣然一笑,嘴角粘着一根秀发,转身走向悬崖边。
悬崖边上有一座孤伶伶的小房子,土坯筑墙,原木做的檩梁,黑灰色的陶瓦如鳞,覆盖在土房顶上。屋脊上还有一根木杆斜插着,上面挑着一面彩旗,在午后的热风里翻卷、飘扬。
你问我这是小学校吗?我说不是,哪有建在悬崖边上的学校?你说,那是什么呢?我说是一座庙。你说庙怎么会建在悬崖边上呢?文庙还是武庙?
不待我开口,你马上又说:不对,应该是土地庙!只有土地庙才适合建在那个地方!
我看着你的眉眼,看着你的脸,看着你脸上飘来飘去的发梢。我告诉你,那只是一个普通的龙王庙!
什么?你吃惊地叫起来,龙王庙?那是一个龙王庙?!你望望悬崖边上的土房子,一副夸张的表情。
你显然理解不了龙王庙。你理解不了在干旱的高原上,龙王的权威比天还大!什么文庙武庙土地庙菩萨庙,以及耶稣的教堂,在管雨水的龙王面前,统统都是浮云。
人们的眼里只有龙王,人们的心里只祈盼风调雨顺。
小时候书上有一篇课文:“天上没有玉皇。海里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我们在家里读这首诗,意外的挨了一顿打。然后很多老乡都去找学校,找老师……然后这篇课文在我们小学就被忽略了。
我给你讲这个故事,你笑了,咯咯咯咯地笑。笑完了,你转过身,径直朝着悬崖边上的龙王庙走去。
你是想去看看龙王老爷的尊容?还是要给他供上一杯水?我猜不透你。我很着急。我害怕你冒犯了龙王,触怒了悬崖下小村里的百姓,那样很麻烦。我想喊住你,却只能看着你渐行渐远的袅娜背影,喊不出声音来。情急之下,我醒了,原来是做了一个无厘头的梦。
3
冬夜的城市寂寥而清冷,踏着满地金黄的落叶,我身心俱疲地走着,脑子里似乎在演奏一部宏大的无主题变奏曲,一会儿是那列从武汉开往太原的列车,一会儿是前天做的一个关于高原与她的梦,一会儿又是岳母那双失明的眼睛。在医院里,我站在医生的旁边,透过仪器看见她的眼底就像一汪洗过豆腐的水,混沌得可怕。善良的岳母一辈子与世无争,勤劳而温婉,到头来却落个在无边的黑暗里寂寥度余生的命运……
岳母的眼睛坏了,双眼几近失明。她有糖尿病和慢心病。三年疫情她艰苦地熬过来了,如今却落了个双目失明。黑暗的世界于她,或许是打开了另一扇窗子,她据此可以眺望耶稣基督允诺的光明世界,沉浸在她的信仰里而不必看别人的脸色。她再也看不见谁的脸色了。因为信仰,她看够了别人的脸色。
当一个人对世界的美好期待破灭之后,她的善良或许只有宗教的世界可以托付。
一阵风刮来,地上的落叶纷纷旋舞,飘摇。我想起了方鸿渐,那个被孙柔嘉打出家门身无分文忧世伤生的书呆子,如果此刻的我跟他相似,沦陷在过不去的过去之中,那么此刻的世道是不是也跟那时的世道一样?
“哥,你能帮我个忙吧?”一个年轻女人突然堵在我面前。“这一枝花20块,你买了吧哥!我们在拍视频寻找善良的人。”
我想起了抖音、头条等社媒上看过的小视频,一个人在大街上寻找帮助,讨一口饭吃,或者卖一枝花……有人冷漠走过,有人热情帮助。到最后热情帮助的人得到了善报——讨饭的是个富翁,给他一笔钱;卖花的是个富姐,帮他实现了一个心愿……
我认真地看了看女人和她手中的花。女人年轻、妩媚,打扮得体。她捧着的花有十几枝,插在一个圆筒子里。她的领子上别着一个录视频的人都别着的东西,几米开外有个小伙子拿着手机在录视频。
我摸索着从风衣内兜里掏出手机。女人飞快递过来一个二维码牌子。扫码,付款,到账。女人从圆筒内拈出一枝花,双手递给我,并微微弯了一下腰,说谢谢。
然后,毫不犹豫地快步走向远处的一个身影,她要去找下一位“好心人”……
不是说好的好人有好报吗?我看着他们匆匆走远的身影,凌乱在自己的情绪里。卖个花,还要套路吗?我看了看花,是一枝月季,但愿不是从公园花坛里剪来的。
街灯越来越暗。财政没钱,城市的脸面也装不起来。沿街的店铺都关着门,很多门上贴着转让的广告,白纸上是手写的文字和号码,潦草得像主人沮丧的心情。只有小区门口的灯是张扬的,豪横的,那是收钱的灯,过往车辆少一毛都寸步难行。绕过假山和竹林,越往里走越暗,这暗厚重绵远,我仿佛是走在黑暗无边的过去,又像是穿行在太行山隧道里漫长沉闷的途中。
过去是过不去的过去,未来是看不清楚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