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高山下的花环!
记不清哪朝哪代哪位诗人,曾写下这样一句不朽的诗——“位卑未敢忘忧国”。小说《高山下的花环》“作者题记”的这句话,风靡了整个1980年代。我至今记得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时的震撼,也能顺口说出这部小说的第一句话——“在哀牢山中某步兵团三营营部,在赵蒙生的办公室里,我和他相识了。”赵蒙生,一个“曲线救国”的高干子弟。高干有多高?他母亲可以指着鼻子骂素有“雷神爷”之称的军长!你说,够不够高?1970年代,当兵提干是很多干部子弟的特权,赵蒙生也不例外。他对李存葆说:“1978年9月6日,我离开军政治部宣传处,下到9连任指导员。我原来的职务是宣传处的摄影干事。那可是既美气又自在的差事呀。讲摄影技术,我不过是个二混子……”看看,人家一入伍就在军机关混日子,摄影技术不咋地,也不耽误当摄影干事。就这么一个公子哥儿,在军机关混不下去了,要升官,就下放到连队当指导员镀一层“土”,捞个基层工作经历好升官。在九连,他和全连战友格格不入。连长跟大伙儿平时都抽自卷的喇叭筒,抽几毛钱的烟就算请客,而他抽大中华;大伙儿吃一顿“金银卷”馒头(外面是玉米面,里面是小麦面,裹在一起蒸的馒头就叫金银卷,农村叫两掺,是那个年代的奢侈品)就是改善生活,他却觉得难以下咽,直接扔进泔水桶里……军事训练他敷衍了事,喊苦喊累,枪还得战士替他扛着。他天天打电话,催他妈妈赶快把他调(提拔)上去,离开这苦哈哈的山沟沟。战争突然爆发了。部队要开拔了。他的调令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到了。在无数热血将士即将奔赴沙场浴血的时刻,他却名正言顺地升官了!《高山下的花环》对那个年代的腐败现象,揭露和批判得真实而尖锐!将党员干部耍特权、搞腐败的丑陋,置于生死攸关的背景之下;置于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尖锐对立的背景之下;置于干部群体和普通群众的的对比之下……难怪脾气暴躁的牢骚大王靳开来在得知赵蒙生调令下来的时候,愤怒地说:“打起仗来,还要靠我们庄户孙!”有不正之风,就有铲除不正之风的清风!何况,赵蒙生的调动是在那样一个极其特殊的时刻。1979年2月14日晚上(此时距2月17日凌晨发起进攻只有50个小时),师里组织排以上干部看内参电影《巴顿》,看完电影,已经是夜里11点多了,师参谋长通过扩音器大声宣布说,军长一会儿要来讲话。他狂怒地一甩帽子,破口大骂:“奶奶娘!我的大炮就要万炮轰鸣,我的装甲车就要隆隆开进,我的千军万马就要去杀敌!可就有那么个神通广大的贵妇人,竟有本事从几千里之外把电话打到我这前沿指挥所!此刻,我指挥所的电话分分秒秒千金难买!可那贵妇人来电话干啥?让我开后门关照他儿子,放他儿子走……奶奶娘!什么贵妇人,一个贱骨头!她真是狗胆包天!我雷某不管她是天老爷的夫人还是地老爷的太太,谁敢把后门走到我这流血牺牲的战场上,没二话,我就让他儿子第一个扛上炸药包去炸碉堡!去炸碉堡!”雷鸣般的掌声中,赵蒙生无地自容!他感受到四面八方愤怒的眼神火焰一样炙烤着他!他还听到背后有人甩过来一句恶狠狠的话:“妈的,打起仗来,谁敢后退一步,看老子不一枪先崩了他!”2
靳开来被提拔为副连长,是在战前动员大会上。之前,连里向上级多次打报告请求提拔他,都没有通过。这一次,连里没打报告,上级却提拔他了。又补充说:放心,我会在副连长的位子上死出个样儿来!战前,连里开会讨论谁带尖刀排,靳开来跟连长梁三喜争。他说:“要带尖刀排,你没资格跟我靳开来争!绝对没资格!你是家中独子,妻子还有孕在身……”散会时,他又跟宣传干事开玩笑:“喂,笔杆子!一旦我靳开来“光荣”了,你可得在报纸上好好吹吹咱呀!”他拍了拍左胸口袋,“瞧,我的豪言壮语就装在这里,写了一小本本,字字句句闪金光!就怕到时候踩在地雷上,把小本本也炸飞了……”靳开来的臭嘴一语成谶。他果真就踩雷了!那是在战友们攻上高地,在火辣辣地太阳下坚守阵地口渴欲死的情况下,他带人去越军眼皮下给大伙儿砍甘蔗解渴,回来的路上被地雷炸了。靳开来是个英雄!在全连心里他是个仁义耿直、作战勇敢的英雄!可是在上级领导眼里,他是个牢骚大王,是破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典型。他英勇牺牲了,却连个三等功都没评上。靳开来是河南人,他老婆是公社粮站的合同工。她根本不知道部队评功授奖的条条框框。她拿着指导员从自己胸前摘下的一等功奖章,领着她四岁的儿子悄悄地、伤心地离开了部队。四岁的小男孩,趴在母亲的肩膀上,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从河南的一个乡镇到云南边陲,为血洒疆场的爸爸戴孝……又趴在母亲的肩膀上伤心地离开部队。他的眼睑上挂着泪珠儿……3
2024年2月17日,英雄们血洒南疆为国捐躯的纪念日。1979年的这一天,他们带着各种心情,义无反顾地奔向了血与火的战场。2024年的这一天,还有多少人记得他们?怀念他们?我捧着泛黄的《高山下的花环》轻翻着,柔软的纸页散发着陈年的悠远气息,我的目光在字句之间游移,我的心灵和脑海同时掀起了波涛。情感和回忆奔涌着,纠缠着……我不知道那个四岁的孩子如今怎样了?也不知道梁大娘和梁三喜没见过面的女儿如今怎样了?2000年以后,我在云南待了十三年。期间,接触了很多当年参战的功臣,他们有的如今身居高位,有的从岗位上离休,有的在其他行业里岁月静好地过着日子。我向他们请教各种关于战争的问题,我到梁三喜靳开来们驻扎的地方去寻访,到当年拍电影的马场去实地参观……然而,这些都无法释怀我心中对于靳开来烈士的那份情感。他牺牲前的那句牢骚如今依然在我耳边振聋发聩:“说一千道一万,打起仗来还得靠咱这些庄户孙!”这是对腐败和特权的尖锐的批判!
连长梁三喜来自沂蒙山区的穷困农家。在部队尚未接到命令时,他的探亲假已经被批准了。他可以回到妻子身边,看看朝思暮想的妻儿和老娘……可是,凭着过硬的政治和军事素养,他预感到部队要有大的行动,这个时候离开部队他不放心。他坚定地牺牲了探亲的机会,带领部队开向前线。面对指导员母子耍特权搞腐败的那一套,他愤懑地说:“这是我的祖国,可也是你们的祖国呀!”“云南边陲,四季花事不败。清明前后,又是花事最盛的时节。山上山下,路旁溪边,到处是花儿绽蕾舒萼。风里飘着幽香,空气里含着甜汁。傍晚时分,采集花卉的战士们汇集到溪边来了。明天是清明节,九连要用鲜花扎成花环,敬献到烈士墓前。”——这段话是小说《高山下的花环》结尾的一段话,我把它抄下来,算是对45年前牺牲的烈士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