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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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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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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擦鞋的少妇


 

从桃源广场慢慢地走过盘龙江蜿蜒的行人铁桥,就到了江边茂盛的树林里。四季如春的昆明,这片树林每天都是这样蓊郁苍翠,荫翳幽深。桥头的林地里,每天早晚各有一些摆摊的市民,他们人数不多,零零星星地把东西摆在桥头某个固定的位置,卖一些时令野菜,野生药材,具有浓郁民族风情的小饰品或者服饰。稍微显眼一些的摊位有两个,一个擦鞋的,自己坐在一张低矮的草墩上,面前并排摆着两张红色的折叠椅子,静候客人落座。还有一个摊位是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按摩床,每当太阳出来的时候,那张床就准时摆在擦鞋的摊位后面,干干净净地恭候着客人光临。

擦鞋的是一位30岁左右的少妇,神态沉静,姿容婉约。她很少说话,总是静静地坐着等待客户。行人路过摊位,坐下来,抬起脚,放在木头盒子上,她动作娴熟地拿出两张折成弧形的纸壳子,轻轻地插进鞋子,保护袜子不受鞋油的污染。然后,拿出毛巾在鞋子上轻掸一遍,掸掉浮灰。再俯下身子,前前后后仔细地擦一遍,这才收起毛巾,取出牙刷,拿起一只瓶盖上扎出几个小孔的矿泉水瓶子,挤一些水在牙刷上,在鞋帮和鞋底的接茬处仔仔细细地刷洗,洗掉一切尘垢和泥巴,也洗掉鞋面上毛巾擦不掉的污渍。干完这些,她似乎告一段落,直起身子,不易察觉地喘一口气,用目光四处逡巡。这时候,老顾客们都知道她在找孩子,目光也不由地随着她的方向寻觅,就发现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皮肤黝黑光亮,留着几绺可爱的发辫,在草地上专注地揪一朵小花,或者挖一把青草。这时候,擦鞋的女人就用说不清是哪个民族的方言,夹杂着软语慢腔的普通话,吓唬女儿不要破坏绿化,一边又麻利地给顾客的鞋子上油,擦干,抛光。干这些活儿的时候,她依旧是不声不响,身体起起伏伏。随着她身体的仰俯,顾客们有意无意地从她开得很低的T恤领口,瞄见了她丰满的双乳。时间长了,旁边摆摊的人都知道,擦鞋时拿着报纸或者书籍,心无旁骛地阅读的人基本上是老顾客;神情专注地看着少妇擦鞋的,大多是过路的行人。

每天清早,从我居住的MOMA大厦走到桃源广场,在广场旁边的小吃店里吃一碗小锅米线或者小面,然后买一张都市报,穿过广场来到盘龙江边,沿着江边的石板路在树林里散步。半个小时之后,慢慢地走到铁桥边,跟着行色匆匆衣着艳丽的上班族走过铁桥,来到擦鞋的摊位前,坐下,抬脚,看报纸。大概一份报纸看不完,就觉得擦鞋的女人轻轻地敲一下皮鞋,这时候就收起报纸,拿出三元钱递给那女人,同时轻声说:“谢谢。”女人不说话,还一个灿烂的笑脸。然后埋下头,忙着下一位顾客。

有时候过得江来,发现擦鞋的摊位上静静地坐着一位玩手机的男孩或者女孩,也或许是一位专注地看着女人擦鞋的中年男人,这时候我就会先看看其他摊位的商品。核桃是刚刚下树退掉青皮的鲜货,买来用刀子一撬一旋,白生生胖乎乎的核桃仁就在手上了,放进口里,脆、甜、香,嫩。各种菌子奇形怪状,无一不是野生的。云南的朋友告诉我,云南的菌子人工栽培是活不了的。随着《舌尖上的中国》红遍天下的松茸,青头菌,牛肝菌等等,都会在这个江边树林的小摊上一展芳容。嫩玉米,烤洋芋,腊染的手工纺织品,绣像,时尚小饰品……一个一个饶有兴味地看下去。蓦然回首,发现擦鞋摊子上空荡荡的,没有顾客也没有主人,只有折叠椅子在虚位以待。于是就走过去,坐下来,静侯片刻。擦鞋摊的主人出现了,不过却不是那个神态沉静不言不语的少妇,而是一个侏儒男人。这男人大约四五十岁,满脸沧桑,却也是沉静大气。蓝色的旧中山装洗得很干净,裤子在他细而短的腿上显得阔绰,他坐在女人坐过的草墩上,依旧不声不响,小心细致地给客人擦鞋。

没有客人的时候,男人会摸出一支烟,点着,默默地抽着,幽幽地吐出一圈圈淡蓝色的烟雾,在树林里投下的斑驳而明丽的阳光中袅袅。和他的妻子不一样,他在客人稀少的时候,会离开摊位,在不远处的石桌上和周围摆摊的小贩们打打牌,玩的是本地流行的三打一。一有客人上坐,他即丢下扑克挪到摊位前,小心翼翼地给客人擦鞋,动作一丝不苟。

男人守摊的时候毕竟是少数,大部分时间都是那位神态沉静姿色温婉的少妇,带着他们可爱的乖娃娃在守摊。即便是没有客人,她也静静地坐在摊位前,神色安详地恭候客人的到来。由于修地铁,昆明这个号称四季如春的最干净的城市,也开始在四季如春的气候下变得尘飞土扬。皮鞋是必须天天擦的。擦习惯了的人如果有一天不擦,就感觉哪儿都不舒服,上班也没有了精神。然而还是比首辅之地的北京好出许多。在北京,你要找一个擦鞋的地方简直比走蜀道还难。昆明的大街小巷,各种档次的擦鞋门店、摊位、流动鞋匠随处可见,方便了顾客也靓丽了城市里一双双行色匆匆的脚和鞋。每天早上,上班路上擦一把皮鞋,看着干净的鞋子,走路也有了精神,心里也亮堂舒坦了很多。

时间久了,有人就对这个擦鞋的少妇产生了好奇,曾经在擦鞋的时候试图和她聊聊天,听一听她的人生故事,尤其是她这样一位姿容温婉的人,怎么会找那样一位丈夫?可是她不说话,依旧是温润地笑,灿烂而又决绝,让人弄不懂她是听不懂呢还是不想听懂。总之,她只是安静而谦恭地干活,恭敬地收钱、找零。偶尔有顾客把东西落在摊位上,她会捡起东西冲着顾客喊一声哎——,待顾客停下来,看见她手里的东西,她就赶紧让小女儿追上去送个顾客,或者自己追过去还给客人,然后又返回来继续工作。只有这时候,人们才能看见她站起来的模样,以及她走路的样子。那种挺拔秀颀的身材,走起来错落有致,真应了坊间“走路像舞蹈”那样的调侃。

在云南生活了很多年,接触过形形色色的各色人等,官员、学者、商贾、大佬、记者、作家、学生、摊贩、甚至还有传说中的黑社会、中缅边境的矿主、毒贩、军阀……回到内地很长时间之后,静心回想,却惊奇地发现这个始终默默地在江边擦鞋的女人,给我留下的印象远比那些大佬、权贵、阔人、学者们更清晰,更温暖,更具岁月静好的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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