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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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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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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往子夜的高铁



我一直忘不了那些开往子夜的高铁。那大概是京广客运专线上每天最后的两趟高铁了。仿佛约定好了似的,一前一后,中间间隔不了几分钟,最多十分钟吧,在京郊子夜的寂静和寒冷中,它们呼啸而过,碾碎我飘摇支离的残梦,在异乡早春寒意料峭的子夜时分,牵引着我的思绪飞向不可名状的虚无。之后,夜,重归于寒冷和宁静。在痛苦的失眠中,我的思绪乱云飞度,桃花点点。直至凌晨五点,第一趟北上的列车披着晨星微弱的光芒,再次将我从半梦半醒状态中带回现实……

2014年早春,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在北京郊区的一个村庄里,每天晚上就这样孤独地和这些开往子夜的高铁默默相守。我的居所就在高铁桥梁下面的一个居民区里。初来乍到时,我并没注意到高铁的存在。在北京,高架桥随处可见。小区的周边有很多凌空飞架的桥梁。高铁、城铁、京广铁路、公路立交等,它们在小区四周纵横成一个高高在上的空中世界。

早春二月,我的家乡早已绿色盈目,鸟鸣清脆了。而此刻的京郊,依然残冬凛冽。于是我就纠结在一个问题里,是北方的冬天磨磨唧唧不愿离开幽燕大地呢?还是北方的春天磨磨唧唧不愿意莅临这沉睡的荒野?总之,当那个黑而且瘦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南方师傅开车将我送到单位安排给我居住的这个小区时,走出车门,我感受到的是北风强劲的尖锐,除了硬还是硬。上楼。开门。走进卧室。环顾室内,一切都还不错。拉开窗帘,迎面而来的就是庞大的灰色桥梁,以及桥梁上面清晰可见的钢铁,一列银白色的高速列车呼啸而过,阳光被车窗反射着四处乱跳,晃得人不知失措。稍稍定神,那白色的铁龙早就无影无踪了,留下一堵钢铁的桥梁像一堵凌空俯瞰的墙,挡在眼前,堵在心上。

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开始为期一个月的编辑工作。根据单位安排,我将用一个月的时间为单位编辑一套散文丛书。每天,当神思在字里行间游走寻觅的时候,每隔十几分钟,就会有一列高速列车突兀地从耳边呼啸而过,如平地卷起的一阵钢铁旋风,毫无预兆地突袭而来,又不假思索地绝尘而去。日日如是。我从惊悸和噪音制造的焦躁厌烦中,逐渐变得安静和习惯,以至于在无形中习惯了它的节奏。看完一段稿子或者查完一节资料,让目光离开荧屏或者稿纸,品一口茶,点一根烟。当茶在喉间欲咽未咽,茶香在口腔慢慢氤氲之际,或者一口香烟袅袅而吐的时刻,窗外就传来疾风暴雨式的呼啸,从开始到结束仅仅十几秒钟的时间,来不及分清高潮和尾声,一切都已归于平静。于是我悠然地吞咽下喉间的清茶,或者吸完手中的香烟,埋头于文山字海之中。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忽然发现自己的烟瘾变得越来越大,想控制已经来不及了。每当窗外高铁驶过,我就会条件反射似的停下手头的工作,习惯性地伸手摸烟,并顺手端起茶杯呷一小口。晚饭过后,昏黄的灯光下,夜幕如菜场里的黄脸婆一样衰败而无趣。夜风依然冷硬,我叼着香烟在小区的楼宇之间徜徉。各家各户的灯火在一方方玻璃上明暗迷离。喝酒猜枚声,电视机声,甚至是吵架声,都在这迷离明灭的玻璃方块后面高亢着,展示着北方耿直的性格和高犷的嗓门。看门的老头穿着皱皱巴巴的保安制服,瑟缩在蓝白相间的门岗里,一边烤着电暖器,一边把破唱机的音响放到最高,《篱笆·女人·狗》里那些老掉牙的电视歌曲,在坚硬凌厉的冷风中突兀旋绕,“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我抬起头,幽暗的天空中除了黑暗和虚无,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稍远的地方,天幕低垂,与城市的灯火绵延在一起,灯火下车流涌动。在车流和灯火的空旷里,尘霾以不断变幻的形状,鼓荡,弥漫,逍遥。这时候我忽然渴望有高铁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带着力量和梦想;渴望车窗里闪烁成流星的灯火的线条,像一柄闪光的金剑割裂夜幕沉闷的包围,刺向漆黑而深邃的远方。

通常情况下,我会在这空寂的小区里抽完六支烟,这期间会有三趟高铁呼啸而过。十六节车厢的重联组列车,通过我的视线大概就是十几秒钟的时间。而八节车厢的高铁简直就是倏忽即逝的白色的精灵,带着夜幕被撕裂的呻唤和风被猛烈撞击之后的啸叫,飞逝而去。

吸完烟后,我会打几个电话,给妻子的电话通常是两个人接听,儿子每次在电话中都表示出他的愤世嫉俗,和对于他母亲控制他使用电脑玩耍和强制学习的抗议。打给母亲的电话常常很短,因为关于她的生活情况和身体状况我不需要向她了解,那是打给姐姐的电话的内容。打给母亲的电话更多的是一种程式,如同每天的请安问候一样,母亲需要这样一个程序,她从这个程序中获得宽慰和安心。

之后,我将自己交给夜晚的空虚,看了一天的稿子,或者奔波了一天的身体,疲惫而萎靡。打开暖气,洗个澡,躺在床上读着手机新闻,迷迷糊糊地进入半梦半醒状态,直到子夜时分最后的两趟高铁呼啸而过,再次将我拉回清醒的现实……

习惯了这种节奏以后,每晚的最后一趟高铁过去,小憩醒来,我就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想那子夜时分的高铁上,旅客们是恹恹沉睡呢?还是在灯火通明的车辆里吃泡面、打电话、聊天、看视频?长期天南海北的行走生涯,让我对旅途的情形熟悉而略生厌倦。尤其是火车,不论是在卧铺车厢还是高铁车厢,都会遇到让人不堪忍受的情形。高声大气地打电话,谈业务、秀恩爱,骂孩子,把《最炫民族风》放得最响亮,把视频的打斗声放得最激越。而泡面热气腾腾的腐朽的味道,让从大学时代起就把泡面当主食的我几欲作呕。洗手间的门被人摔得噼里啪啦。在有些不是高铁的列车上,洗手间要么不开门,要么肮脏得难以下脚。推车卖货的喊叫声、推销商品的表演,都让人无处可逃。硬卧车厢里,有操着各种方言的大虾们热聊不息,哄笑声毫无来由地阵阵腾起, 跟喝酒猜拳,孩子哭闹搅合在一起,弄得车厢里热闹杂乱如集贸市场。

每天我都是在这样的遐想中昏昏入睡,或者清醒在混沌之中,犹如在恹恹的午夜品一杯泡乏了的茶。我想,火车可以彻夜不息地奔驰,为什么高铁在子夜之后就归于沉寂呢?是为了安全吗?还是子夜之后已经没有乘车的旅客了?

有几个晚上,子夜的高铁过后,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浏览新闻,一直到窗外荒鸡啼鸣。我想起鲁迅的诗: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我知道京郊荒寒的春夜里没有星斗,只有灯光和夜风。这样想着,也就收拾起电脑,懒懒睡去。

     终于捱到清明节之前,我完成了手头的工作,准备回家。一个晴朗的傍晚,我走出小区到河边散步,发现河边有很多人垂钓,岸边的绿草开始茵茵,偶尔有淡紫色的花朵点缀其间,我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这时候,远远地有一列高铁飞驰而过,我听不见它的声响,却熟悉它的节奏。我想,明天,我一定坐着这样的高铁回到家乡,回到我早已绿荫匝地鸟鸣啁啾的家乡。

     直到现在,每当子夜时分,我还会偶尔想起那些开往子夜的高铁,以及那段苦闷的编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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