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百褶裙
文/冷江
在众多孩子们中间,她就像一块冰冷的磁铁,牢牢地吸引了我。
她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破旧的蓝布上衣,衣服显小了,紧紧裹着已经开始发育的身子,有些不太协调。两个多小时的集体见面会,她怯怯地坐在角落里,从始至终几乎没有换过一个姿势。她的眼神像深秋里清晨的白霜,冷冷的,将自己与世界隔开。
村长脸上狐疑的神色告诉我,他对我的选择有些意外。但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例行公事地让我在登记表上签了字。签完字,村长把小穗子拽到我面前,指着我对孩子说,穗子,从今天起,这位王阿姨就是你的同伴妈妈了。
小穗子一言不发,低着头不敢看我。我笑着说,穗子,领我去你们家看看好吗?
不要!孩子突然粗声粗气地冒出两个字来,吓了我一跳!
这孩子!王妈妈不去你们家,今后怎么开展工作啊?村长抬手拍了一下孩子后背。穗子也不躲闪,突然大声说,她不是我妈妈!
第一次见面就遭遇这样尴尬的场面,这是我没有料到的。虽然此前我已经参加过同伴妈妈项目的培训班。
穗子家的情况超出我的想象。破败的房子,土坯墙面上爬满了一道道裂缝。屋里面光线黯淡,一张床、一个积满灰尘的灶台以及一些杂物外,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穗子的奶奶七十多岁了,白内障,行走不便。靠在屋檐下晒太阳,眯缝着眼睛瞅了瞅我,没有其他任何表示。
我撸起袖子操起条把,帮她们打扫院子。穗子很惊讶,也参与进来。我们把屋子里里外外重新规整了一遍。我站在院子里,和穗子奶奶聊天,穗子进屋去了。
从她奶奶那儿知道,穗子爸爸和妈妈早在她三岁时就出去打工,后来妈妈跟别人走了,爸爸去找,一直没有回来。穗子是奶奶一手带大,如今奶奶也老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孙女。
穗子这孩子很懂事,六岁就学会了做饭、做家务,如今还能照料奶奶。
穗子想妈妈,每次梦里都喊妈妈。
可是今后怎么办呢?
奶奶抹着泪,不再说话,在秋日的光照下,像一尊无言的雕塑,从她漠然地表情里我看见了岁月的苍凉。
这时,穗子不声不响地从屋子里端出了两碗面,一碗递给奶奶,一碗给我。穗子站在奶奶身后望着我,意思是让我吃面。我忙问,你的面呢?穗子扭了扭瘦小的身子,小声说,我不饿!我的鼻子突然一酸。
渐渐地穗子消除了对我的敌意,我开始做家访笔记——
“穗子上几年级了?”
“三年级,没再上”
“为啥不上?学费不是免除了吗?”
“奶奶眼睛不好,没人照料!我又得了一种不好治的病!”(后来我知道她得的是一种比较少见的地中海综合症!治这个病得好几十万元钱!)
“你还想爸爸妈妈吗?”话一出口,我马上后悔了!
“不想!”没料到穗子回答的斩钉截铁!
“为什么?”
穗子习惯性地扭了扭身子,咬了咬嘴唇,冷冷地说“我恨他们!”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找村里、跑乡里,甚至去县上,终于替穗子家申请到了特困补助和大病医疗补助。有了这笔钱,她们家生活有了保障。有了这笔钱,我陪穗子去省里医院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回来后,我又找了村小学,校长热烈欢迎穗子重返学校。
困境正在一点点好转。但我知道,最难的还是孩子心灵上的创伤。虽然我自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但只要想起穗子那冷冷的眼神,就在家怎么也呆不住了。为此,几乎每周都要跋山涉水去看穗子,跟她谈心,就这样,我和穗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穗子也渐渐开朗起来。
今天是又一批同伴妈妈项目毕业的日子。为了了解孩子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也是测试孩子今后能否独立面对生活,我们让孩子们以画画的方式表达心声。
穗子画了一条五彩的百褶裙,每一道裙边都涂上了不同的颜色。我问穗子,能跟阿姨说说你的画和你的梦想吗?
穗子抬头看我,脸儿红红的,我长大了想做一名服装设计师!我要设计最美的裙子!
是啊,没有哪个女孩不爱美啊!我内心里不由得感叹起来。
你画的这个裙子是给自己设计的吗?
穗子摇了摇头。
那你是?
我要送给妈妈!
你还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吗?
穗子再次摇了摇头。
我安慰穗子,没关系,只要你有这份心,就说明咱们穗子长大了,懂事了!
我终于可以放下悬着的心了,这三年来的付出终于没有白费!
到了分别的时刻了,穗子却没有表现出我期待的伤感。这让我有些失望。
我离开了同伴之家,走到马路上坐进接我回家的面包车。就在车子要发动的那一刻,我突然看见穗子像一团滚动的火焰冲了出来,手里挥舞着她画的那张美丽的百褶裙,大声喊:“妈妈,妈妈,我把这个送给你!”
我跳下车,接过画,将穗子紧紧抱进怀里,泪水夺眶而出,啪嗒一声,掉在画纸上,五彩的颜料晕湿开来。那是世上最美的裙子!
(原载于《中国青年作家报》2019年6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