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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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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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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的手表

 南方人过年讲究个热闹。农历十八打扬尘,家家户户忙起来,将前庭后院、角角落落打扫得干干净净;二十四小年,准得请村里的杀猪匠宰完过年猪,一条条猪肉用棕叶系了,挂在屋里的房梁上,每看一眼,就感觉离新年又近了一分。

到了大年三十,整个大白天都在忙活,忙啥呢?炸糝子、蒸发糕、熬米糖,总之是准备过年的各色好吃的。这个时候也是孩子们最兴奋的时候。几乎一年里所有好吃的,全都集中在这一天了。

劳力多的人家,大响午就将各色点心准备妥了,下午上坟山、敬完祖宗,约莫四五点钟,就早早燃起了一长串鞭炮,三十晚上这顿饭就宣告开吃了。我们家人手少,总是落在全村后面,每回都得晚上七八点钟才能吃得上年夜饭。为此,父亲总是埋怨母亲,这难免为除夕夜的喜庆氛围添上一抹小小的不和谐的插曲。

吃过年夜饭,母亲忙着收拾桌子、洗刷碗筷,父亲则催促我们赶紧去给大伯送糖和糖片。

所谓糖片,是用当地大米熬制的糖块,掺了芝麻和糙米,再经模板压实后切成的薄片。

大伯,比父亲年长四岁,当了多年生产队队长,但不知什么原因,始终孤身一人,独守着两进四开的一间老屋。八十年代初,大伯就敏锐地捕捉到了改革开放的商机,在全村开了第一间小卖店。隔三差五,从城里进些稀罕货,有采石矶的豆腐干,芜湖的五香瓜子、上海的大白兔奶糖,北京五颜六色的水果糖,还有广东的大喇叭裤,南京的爱华牌收音机。

我们自然是十分乐意去大伯家,每回端着一碟子糖片去,回来时,碟子里是满满的瓜子香干,手上是一包包鞭炮,裤子口袋里还被塞了压岁钱。

为此,每年过年,三十这天,我们都盼着去给大伯送糖片。

那一年,我和妹妹又兴高采烈、满怀憧憬地,端着一盆糖片跑到大伯家,就要进屋时,却听到屋里传来大伯和人说话的声音。我耳尖,连忙伸手拽住了妹妹。事后,我和妹妹原封不动地将糖片端了回来。

父亲忙问:“怎么了,你大伯不在家吗?”

我气鼓鼓地说:“今后咱别给人家送了!”

父亲怒了:“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呢!回回你们去,哪回空着手回来?你大伯送咱的东西还少吗?”

我嘴一撇:“不稀罕他的东西!”

父亲伸手要打我,我嘴里蹦出一句:“他说,咱年年送糖片,是图他的鞭炮和压岁钱!”

父亲的手停在我的头顶,迟迟没有落下来,伴随的是一连串叹息。父亲坐了下来,嘴里长长喷出一口旱烟,幽幽地说:“谁让咱穷呢?”

母亲愣愣地站在那里,掀起外衣的衣角擦拭眼睛。

从那以后,每回过年,我们兄妹仨,谁也不愿意再去给大伯送糖片。从此我们家与大伯日益生份,来往渐渐稀少了。

直到我哥哥中考考上省财校,双方才彼此找到一个可以恢复来往的理由。

按我们那里的规矩,考上中专和大学,都要办宴席,请学校老师、亲戚四邻过来庆祝。

就在宴席上,大伙喝开了。学校老师们夸大伯有一个品学兼优的好侄子。大伯乐得嘴都合不拢,当席夸下海口:要送一块海鸥牌手表给我哥哥!

大伙都向大伯竖起了大拇指,可我和哥哥却都皱起了眉头。

开学报到头一天,大清早,大伯送来一块崭新的手表,海鸥牌的。

父亲像迎干部一样将大伯迎进屋,让座,递烟。又转身喊我去泡茶。我哼了一声,说找同学去,扭身跑了。

晚上,全家人围在一起,盯着那块表商议,哥哥说什么也不愿意要。

父亲大怒:“这伢子,咋这么不晓得事理哩?”

最终,哥哥还是没有收下手表。母亲不得不亲自将手表给大伯送了回去。

后来,我也考上了大学,我们兄弟相继离开家乡,到了大城市,工作定居,娶妻生子,成为人父。

好多年没能回老家了。

这回,携妻带子,大包小包,终于再次回老家过年。经过大伯家老屋门前,却见大门紧闭,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就像一个陈年的封印,封闭着老屋里所有的秘密。

整个村子像这样的老屋已经很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贴着瓷砖、钢筋水泥、四四方方、规规矩矩的二层小洋楼。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飘出来的,再也没有当年那些炸糝子、蒸年糕、熬米糖的香味了。

年夜饭时,我们一边吃着,一边看春节特别节目,电视里热热闹闹,可心里总感觉丢失了什么。

憋了很久,我终于悄悄问母亲:“大伯咋了?”

母亲眼睛顿时有些湿润,她瞥了一眼默默坐着的父亲,黯然说:“你大伯不在了!”

啊,我着实吃了一惊。

母亲接着说:“你大伯临走时,还提起了当年那块手表,这块表一直压在他心底,终了也没能忘怀——”

我们都很怅然,默默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望窗外,天空中突然闪过一片耀眼的火花,新年的钟声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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