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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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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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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节气:大雪


第一次见到大雪,是在周末的晚上。

妻子事先电话联系好的,说让先过来看看,谈妥了,下周一就上班。在此之前,我们家已经换了五任保姆!其中缘由,不是我们嫌人家做事不利落,就是人家嫌咱不好伺候,总之,相看两都厌,一拍两散是最好的结局。

大雪个子不高,瘦瘦的,脸色有些黑,细看还带了疏疏落落的雀斑。坦白说,给我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我甚至认为她很有可能像那五个前任一样,干不了几个月就会卷铺盖走人。

虽然她自己说才三十来岁,但怎么看,都像四五十岁!我坚持要拍一下身份证和健康证。还好,人家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塑料夹,里面放了各种证件,还真是有备而来!再看身份证,没错,八三年生,三十五岁!地址是吉林抚松一个什么屯子的。

妻子问,会做饭吗?

大雪答,会,米面都行!

妻子说,每周一三五下午来,每天三个小时,做家务兼带孩子,每小时三十块钱!

大雪答,成!

整个谈判过程异常顺利!就这样,大雪成了我们家编外第五号成员。

大雪很守时,每次都是下午3点准点来。自带塑料袋,套上鞋,进门后撸起袖子,立马开干。熟门熟路,就像以前在咱家干过!先打扫卫生,客厅、三个卧室、两个卫生间、最后还有厨房,里里外外,先扫后拖,整的墙面干干净净,地上能照见人影!完了开始洗衣服,她很少用洗衣机,说那玩意费水还费衣服,不如手洗环保!洗完衣服开始做饭。大雪还真是把做饭的好手,每顿不重样,周一包饺子,周三做炸酱面,周五吃火锅,就像饭店大厨一样,早早就规划好了。偶有俺们其中任一个成员提了啥意见,她都很认真地用笔在一个小本子记上,下次一准落实到饭桌上,让你满意。每次的活,无论多少,她都盘算得恰到好处,到了六点,各项工作齐活,准点下班,一分不差。让你不得不佩服她对时间精细的计算!每次离开,她都要认真归拢好所有的垃圾袋,大袋小袋,一股脑儿替你运下楼,扔进垃圾桶。

老实说,大雪干的不赖,很难让你挑出毛病。

可是,担心什么来什么。

那天下班回到家,大雪已经到点离开了。满桌热乎乎的饭菜早已备好,我洗了手坐下就吃。母亲一边看着我狼吞虎咽,一边说,大雪这姑娘,干活真没得挑!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母亲接下来却叹了口气说,可是人好命不好!唉!

我没在意,随口说,这年月,谁都不容易!

母亲说,一个女的,带仨娃,老公啥活也不干,成日赌博又酗酒!大雪每天忙得跟个陀螺似的,回到家又要做饭,又要带孩子,这还不落好,三天两头老公找她要钱,不给就打!今儿个不小心让我看到了,那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唉,遭罪啊!姑娘还不让我和你们说,怕影响你们的情绪!

我的饭堵在嘴里,一下子愣住了。我没想到,大雪这么个精明干练的东北女人,怎么会摊上了那样一个不争气的男人!我开始对大雪有点同情了!

周三回家早了半个小时,大雪来开得门,一见我就笑着说,哟,什么喜事啊,大哥!今天这么早下班了?一边说,一边接过我的公文包,小心翼翼挂在鞋帽柜上。

哦,今天下午开会,散得早,直接就回来了!这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跟她说话,我注意到她黑黑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很真诚,不像五星级酒店那种训练有素的机器人式的笑容!

换了衣服回到客厅,大雪已经替我泡好了一壶热茶。她知道我这人喜欢喝茶,而且只喝碧螺春。我说,你忙你的,别管我!

大雪笑着说,顺手的事!不耽误我干活!

我本想问问她家里情况,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话说得好,人家认为你是在关心;话说得不好,倒像是你挖苦别人看人家笑话了!

我一边静静地喝茶,一边愣愣地看着她忙这忙那。依旧是那副清清爽爽、利利落落的样子,依旧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怎么看也看不出一丝悲苦来。

到了六点,大雪要走时,我第一次主动说,吃了饭再走?

大雪一边利利索索地穿着外套,一边笑着说,不拉,大哥,俺得赶紧回去,家里还有好几张嘴等着呢!总不能我在您这儿吃香喝辣,让他们爷仨吃西北风?呵呵,您慢用,我走啦!

看着她迅速离去的背影,我对妻子说,要不咱给她涨点钱?

妻子白了我一眼,事先说好的,哪能想改就改?何况人家没提,你充什么阔呀?

妻子的话也有道理,人家没提,说明就不是钱的事。很多时候,只要是钱的事,用钱能摆平,那倒简单了!可是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是钱的事,那往往就复杂了,就要难办的多!

过了一段时间,大雪没啥异样,也没跟我们提什么要求,大家也就都不提这事了。用母亲平时爱唠叨的话说,人啊,生下来命中就注定了!一些人是注定了就该享福,一些人注定了就是劳苦命!

我和妻子虽然并不同意这个说法,但是世事难料,生活就像一个万花筒,永远充满着不确定性。

很快发生的另一件事情,再次触动了我的心。

这事,还是发生在大雪身上。据说大雪他们家,有个远房表叔,在俺们小区物业当主管。他们两年前拖家带口来北京,找的就是表叔。表叔人仗义,不仅介绍了保姆的活计给她,还让他们一家人免费住在小区地下室里。要说表叔远近是个亲戚,亲戚好办事嘛。何况在这远离家乡的大北京,有个亲戚照着,总比没有强!大雪是明白人,过时过节,总忘不了该尽的礼节,到了日子,总要给表叔拎两条烟或两瓶酒去。大雪说这叫礼尚往来,亲戚也不能白欠着情。每次去表叔那里,她总要主动替他打扫房间,洗衣服,整得干干净净了才走。用她的话说,顺手的事,帮了别人,也等于帮自己。

前几天重阳节,下班后顺路去看望一下表叔。冬天日子短,天色黑得早。表叔喝了点酒,满脸通红,敞着胸躺在一把靠椅上。大雪还和往常一样,进屋放下烟酒,拿起拖把就拖地。突然,表叔从靠椅上站了起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大雪,满嘴酒气往她脸上喷,手上不老实,在她胸前乱摸。大雪一边躲闪一边说,叔,我是大雪,别这样!

表叔不由分说,抱着她硬往床上按。大雪毕竟力气没他大,挣了几回都挣不脱,情急之下,张开嘴,一口狠狠咬在了表叔手臂上,表叔疼的咧着嘴松开了,大雪趁势跑了出来。一路上脑子空空的,耳边只有凌厉的北风在呼呼地刮。回到家跟谁都没说,只是一个人关在卫生间里,拿水龙头将身子洗了一遍又一遍。客厅里几个孩子饿得肚子咕咕叫,老公一脚蹬在卫生间的门上,吼了起来,眼睛瞎了?这一大家子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你倒好,耍什么富贵人威风,不做饭,进门就洗澡,有完没完?!

那一晚,我不知道大雪是怎么过去的,但少不得挨一顿揍,那是自然的!

碰上这种事,确实,唉,怎么说呢?我还是不知道说啥好!但要紧的是,我越来越担心,大雪还能不能在咱家干下去!

果然,没几天,母亲告诉我,大雪他们全家被从地下室赶出来了。表叔说,派出所要清理地下室,不让住了,说是要排除安全隐患!

在大雪那里,天并没有塌下来。她自己很快又找了个小区干家政,每周五天,一个月六千,周末她还在附近的餐馆打工,七七八八的加起来,不少了!就是地有点偏,离咱这里有点远,今后咱家怕是干不成了!

我的心莫名地有些悲凉。这些日子来,净听见有关大雪的事情,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可是猛听说她要去别的小区、别的人家,我的心里就像是丢失了什么,一下子空落落的了。

后来大雪就真的没有来了。

大雪还是讲义气的,她介绍了另一个保姆给我们家,人也是东北的,年纪也相仿,干起活来一样干练一样利索,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总感觉没有大雪在时舒坦。

半年过去了,我就要忘了这茬时,突然有一天母亲说,大雪回东北老家了!

咋了?不干了?放着好好的钱不挣?我吃惊地问!

母亲淡淡地说,查出胃癌来了!

在说这些话时,母亲就像在说一个久远的故事,又像在说一个与我们毫不相干的人。

大雪回到东北老家后,会是怎样的情形?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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