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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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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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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追过的蚂蚱

我小的时候,逮蚂蚱算是一种劳动也算是一种游戏。

    劳动为了糊口,为了胃,为了口和胃的欢畅。农村人一年到头难见荤腥,你能有个温饱,没有兵荒马乱,没有瘟疫肆虐,没有大旱大涝,就已经满足得摆供烧香、磕头作揖、谢天谢地了。然而在吃上,嘴可以变刁,牙可以变黄,肠胃可以变挑剔,也就是孔夫子早就指出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粗茶淡饭的日子一长,口寡得厉害,就思量着来点荤腥,换换口味,打打馋虫。就地取材,小河里的鱼虾,地上的昆虫,便成了食物。“一个蚂蚱二两酒”,油炸蚂蚱的确是好酒肴。小孩子不喝酒,逮几个蚂蚱,油煎了卷煎饼,很香。直接拿火烤烤,塞塞牙缝,也终于知道肉的滋味。个人劳动所得,心安理得,满心愉悦。

蚂蚱,又称蝗虫,据说有859种(一说万种,对农、林、牧业造成危害的约有500 种)。我所识的不过几种。最喜欢的是秋后的“油葫芦”(有一种肥胖的蛐蛐,也被我们叫做“油葫芦”,也可吃,也很香,油多),个大,肉多,胸肌发达,腿部粗壮有力,模样很像蝈蝈,也特像空中的直升机。有一次,数架直升机从我们村庄飞过,一大帮子大人、小孩跟着跑,昂着头在庄稼地里飞窜,就是想看看那几个大绿蚂蚱、天上的大油葫芦落到地上是啥模样,到底有多大。它越来越低越来越大了。我们平时窜蹦跳跃、爬堰跳沟逮蚂蚱,是为了那一点肉腥,为一点口福,那年冬天跟飞机跑是为了眼福吧。跑到肚子疼,跑到棉袄、棉裤让汗浆湿透,一脸一脖子泥汗,脑袋像个蒸锅,呼呼地冒着白气,终于看到两只还是三只绿色铁蚂蚱从天而降,它们巨大的旋转的翅膀飞沙走石,人不能靠近……

还有一种蚂蚱,也能长成大个头,脑袋尖尾巴长,肚子也长,肉少,一层皮,我们叫它“少马甲”,飞得不远,比油葫芦好逮。逮住一只,也没多少欣喜。

河滩草丛里有种翠绿的蚂蚱(也许是跳蝻),个头似乎永远长不大,与蛐蛐相仿。逮住穿在狗尾巴草上,有蛐蛐有蚂蚱,一长串,嫌不够费油的就喂鸡喂鸭,嘴馋的还是油煎了吃,一小碟,本来一口就可以全部吃掉,舍不得,还是一个个吃,一次次让舌尖、味蕾体验刺激的享受。

有时跑遍了庄稼地,钻遍了树林子,两手乌黑,也没啥收获,那就当玩了。也许是一个人的游戏,也许是两人、一群人的游戏。这样的游戏,可以半天半天的持续,伴随着随时的惊呼,伴随着高强度的体力消耗,眼耳腿手都在得到训练,敏捷、准确、耐力、耐心,甚至还教会我们团结协作,认识得失、喜忧。这样的游戏,或许有点像原始狩猎。非洲的一些原始部落至今仍然靠着狩猎为生。这样的游戏,城里的孩子、今天的孩子,无缘参与了。

那个时候,我常向大人抱怨地里的蚂蚱太少了,不够逮的,磨破鞋子才抓到一只两只,不够吃的。永亮跌了个嘴啃泥,腮帮子让玉米茬子扎出了血,也没逮住那只油葫芦,永春不过逮了个少马甲,她娘就给她煮了个红皮鸡蛋。

“少了好。多了是灾,成了灾就闹饥荒。”我奶奶说,“你是没见过,铺天盖地的蚂蚱,轰隆轰隆响,那叫一个吓人,地里的青头都光了,都喂蚂蚱了。”

老人的话我将信将疑。小小的蚂蚱怎么可能啃光了地里的庄稼,庄稼比人还高,蚂蚱的嘴才多大?蚂蚱稀罕着呐,如果真有铺天盖地的蚂蚱,那还不一抓一把,两把就炸一盘子,一大盘子金黄香酥的蚂蚱,一嘴一嘴地塞,该是多么过瘾的事,赶上吃炸松肉、炖牛肉了。

岁月流逝,我已不再有捉蚂蚱那样的劳动或游戏,我离田野越来越远,我四周的楼群越来越高,越来越密。想看看田野,想挖一捧野菜,也要驱车穿越市衢和人流,经过若干红绿灯之后,方能见到一小片绿色。

我一直没见到祖母说的铺天盖地的蝗虫,却在酒店见过一大盘子的蚂蚱,据说是养殖的,品种正是我小时候渴望的油葫芦,只是吃起来全无从前的鲜香,而且做得也不讲究,羽翅、内脏都没有清除,个头倒是蛮大,但没炸透。这样的蚂蚱,有人吃下去会感到不适,引起皮肤过敏。

早年的经历,让我读到有关蚂蚱的文字,感到亲切。莫言多次写到这种昆虫,我在他的文字中体会到了飞蝗成灾的可怕,似乎印证了祖母对蝗灾的回忆。

莫言在《蝗虫奇谈》这个短篇小说里写了蝗虫出土的奇景,令人惊讶不已,叹为观止。

 

他攥着一把滚热的黑土,坐在麦田里抽烟,不经意地一低头,忽然看到脚前有一片干结的地皮在缓缓升起……紧接着,那篇地皮像焦酥的瓦片一样裂开,一团暗红色的东西长出来,形状像一团牛粪……他蹲起来,仔细观察,不由地大吃一惊,原来那团暗红色的牛粪似的东西竟然是千万只蚂蚁似的小蚂蚱。这些东西虽小,但一切俱全,腿是腿眼是眼,极其袖珍。三步之外看,是一团牛粪在阳光下闪烁着怪异光芒,近前一看,只见万头攒动,分不清个儿。爷爷胆战心惊地看着那团蚂蚱慢慢膨胀,好像昙花开放。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眼前那团膨胀成菜花形状的小蚂蚱啪的一声闷响,像四面八方飞溅。它们好像在一分钟内就学会了跳跃。顷刻之间,爷爷的头上脸上褂上裤上都沾满了蚂蚱。它们有的跳,有的爬,有的在跳中爬,有的在爬中跳。爷爷脸上发痒,抬手摸脸,脸上顿时黏腻腻的。

初生的蚂蚱很是娇嫩,触之即破。爷爷手上和脸上都是它们的尸体。爷爷闻到了一股陌生的腥臭气。他拖着锄头,仓皇逃出麦田。他看到,在麦垄间东一簇、西一簇,都是如牛粪、如蘑菇的暗红蚂蚱团体从干结的地皮下凸起来,膨胀到一定程度它们就爆炸。在四周的嘭嘭爆炸声里,低矮的麦秆上、黑瘦的野草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蠕动的小蚂蚱。……

…………

在他的眼前,又有一个马蹄那么大的蚂蚱团在膨胀,随时都会爆炸。他挥起锄头,对准那团蚂蚱砸下去。只听到啪唧一声响,像稀牛屎一样溅出去。……

 

蚂蚱的繁殖速度相当惊人。据说沙漠蝗能存活3个月,其间不断有虫卵深入地下,约两周后孵化,接着便是莫言描述的情形了。只不过幼蝗要在6周后羽化成虫,又一个月后新一代成熟继续产卵。因而它们的数量会呈指数式增长:3个月增加20倍,6个月增加400倍,9个月增加8000倍。肯尼亚东北部飞掠过一个超级蝗群,它60公里长、40公里宽、覆盖面积达2000平方公里左右,一时间暗无天日。

莫言在《食草家族》这部长篇小说里,写到飞蝗。

 

红云在村子上空盘旋一阵,起起伏伏地朝村外草地上降落……红云里万头攒动,闪烁着数不清的雪亮白斑。嚓啦声震耳欲聋。……

正午时分,一群群蝗虫飞来,宛若一团团毛茸茸的厚云。在村庄周围的上空汇集成大群,天空昏黄,太阳隐没,刷拉刷拉的巨响是蝗虫摩擦翅膀发出的,听到这响声看到这景象的动物们个个心惊胆战。……九老爷是惹祸的老祖宗,他对着天空连连射击,每颗子弹都击落数十只蝗虫。

蝗虫一群群俯冲下来,落地之后,大地一片暗红,绿色消灭殆尽。在河北的土地上生长出羽翼的蝗虫比跳蝻凶恶百倍,它们牙齿剪影锋利,它们腿脚矫健有力,它们柔弱的肢体上生出了坚硬铠甲。它们疯狂地啮咬着,迅速消灭着食草家族领土上的所有植物的茎叶。

族人们在九老爷的指导下,用各种手段惊吓蝗虫,保卫村子里的新绿。他们敲打着铜盆瓦片,嘴里发着壮威的呐喊:他们晃动着绑扎着破铜烂铁的高竿,本意是惊吓蝗虫,实际上却像高举着欢迎蝗虫的仪仗。

天过早地黑了,蝗虫的云源源不断地飘来。偶尔有一道血红的阳光从厚重的蝗云里射下来……人脸青黄,相顾惨怛。

就连那血红的光柱里,也有繁星般的蝗虫在煜煜闪烁。

入夜,田野里滚动着节奏分明的嚓嚓巨响,好像有百万大军在训练步伐,人们都躲在屋子里,忧心忡忡地坐着,听着田野里的巨响,也听着冰雹般的蝗虫敲打屋脊的声响。村庄里的树枝巴格巴格地断裂着,那是被蝗虫压断的。

第二天,村里村外覆盖着厚厚的红褐色,片绿不存,蝗虫充斥天地,成了万物的主宰。

 

人在与蝗虫 的大战中以惨败告终,这样凄恻恓惶的局面,令人悚然惊呆。

最近,关于4000亿非洲沙漠蝗虫穿越红海,飞临巴基斯坦、印度、直逼我国边境的消息不断传来,一些视频,证实着莫言小说中的描述并非子虚乌有的虚诞。作家凭借超凡的想象力和表达力,让文字呈现的即如一段段视频影像一般真切。

这小小的蚂蚱,这可以成为盘中餐,但终不能靠吃消灭掉的蝗虫军团(有人说这种沙漠飞蝗有毒,不可以吃。单个的蝗虫是绿色的,食无害,蝗虫一旦聚集到60只以上,就容易变异,颜色变黄,并能释放出一种毒素。即使能吃,它们天文数字一样的庞大族群,吃也吃不静),对于粮食安全、生态安全,却是一种极大的威胁,不可不防,不可掉以轻心。飞机、农药,都应提前备好,如果担心农药会伤害其它生物,那还得准备巨量的蝗虫天敌,有人提出使用珍珠鸡灭蝗,算是一种生物防治。反正不能仅仅准备好油盐铁锅,以及好胃口。

那些年,我追过的蚂蚱——自然这是借来的句式,索性再借一句,大抵是从海子的诗化出来的,今夜我不关心莫言,我关心一下他的同胞。那时能逮住蚂蚱,现在人跑不动了,蚂蚱会显得更能飞翔。

李清照词云:“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舴艋舟就是如蚱蜢一样的小船,蚱蜢便是蚂蚱、蝗虫的又一个别称。蝗灾,确是人类的大愁,因为一个普通大小的蝗群,就有多达4000万只蝗虫,一天之内就可以移动150公里,吃掉3.5万人的粮食。

 

 

202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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