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常听鸟鸣

清晨，很多人还在床上续着各色的梦。这时的鸟鸣最是清亮，这些绝不贪睡的鸟儿，竞争似地敞开喉咙，调弄巧舌，它们仿佛在用自己专擅的音色、音调唤醒晨光，唤醒大地上的万物，慵懒的黎明因而变得精神抖擞。声音在渲染，像在崭新的画布上涂上第一笔色彩。这一天不会是空白的。“一日之计在在于晨”，清晨可以拟下全天的计划；“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鸟儿们无师自通地、代代遗传地明白了这个关于勤劳、关于把握时机的道理。

如此诗意的开端，饱含希望的开端，是人类的小伙伴鸟族带来的。这让人想起《诗经》的开篇，一部诗经，煌煌三百篇，就从模仿鸟鸣开始。这一声鸟鸣，让一个诗性民族的文化曙光照耀在混沌苍茫的世界之上。“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种称作雎鸠的鸟儿，也叫王雎，“关关”是雄雌鸟对答相和之声。和鸣自河中小岛传来，凌波飞扬，光泽淋淋。有鸟鸣，有河流，先民们逐河而居，在鸟语花香里劳作、生息、繁衍，该有一番伊甸园般的生活光景。诗中的男主，那个“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青年男子，应该最早听到了凌晨的鸟鸣。这声音带给他的也许是嘈杂、纷乱，因为把他的绮思丽梦啄破打断了，他就像那位“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的女子；也许这鸟鸣带来的是新的热情和力量，促他立起身来，马上行动，趟着瀼瀼晨露，迎着七彩霞光，去追求梦想的“窈窕淑女”……

有鸟鸣就有了诗意。人类要永远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就要留住鸟鸣，欣赏鸟鸣。短暂的清晨过后，人类活动的喧嚣把鸟鸣遮盖、驱逐了，各类机器的轰鸣，各式各样的噪音从四面八方、天上地下轰击、侵占着人的听觉。时空由清澈变得浑浊，由诗意的婉转吟咏，变作物质的甚嚣尘上，甚至歇斯底里。当代人不论在体制内还是体制外，几乎人人都有疲于奔命之感，这种疲劳和厌烦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在生活中失去了诗意，失去了新鲜感。有鸟鸣唤醒的晨光每天都是新的，这种感觉却离我们越来越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似乎只剩下平庸、无奈、无聊、无趣，因而忧郁、焦虑，生无可恋。

人正在被机器、被不断开发更新的科技产品统治。一个简单的例子，无情挥霍和占有我们时间的，以前是电视，现在是手机。你在无论何处的人群中随意一瞥，便会见到十有八九的人在低头玩弄手机。我有过一次感觉诡异的经历，地铁车厢里鸦雀无声，无论坐着的还是站着的一律低头，一律盯着手机，一律表情呆滞，我左右观望，忽然觉得是与一群偶人或僵尸同处，不免头皮发紧、汗毛倒竖。一个屋檐下、一个客厅里、甚至一张床上的一家人，因忙于各玩各的手机而很少交流，眼神和语言没有碰撞。当人机难舍难分之际，人机合体、人的异化和机器化也就越来越变成现实了。然而人毕竟有血肉有感受，他还保留了排斥“异物”的机能和感受冷暖悲喜的本能，于是人终于觉出了疲惫无趣。

当代人仍需鸟语花香，仍有感受诗意的能力和渴望，人类被侵蚀被毒化的心灵仍在抵触和拒绝着精神世界的荒漠化。

当下的我们需要洗耳恭听清晨的鸟鸣，它会修复、养护我们伤痕累累、麻木不仁的耳膜，它会召唤我们从梦幻和惰性中醒转。要听，就听纯天然的鸟鸣，青枝绿叶间的鸟鸣，“漾漾泛菱行，澄澄映葭苇”的清溪碧水之畔的鸟鸣，草木欣欣的山野、白云悠悠的天上的鸟鸣，少听音响设备播放的鸟鸣，少听被囚笼中的宠物以及乐器、口技模仿的鸟鸣，甚至少听诗文中描述的鸟鸣，要听就听天籁之声。如果真的不能被天籁打动，真的对自然无动于衷，像不是置身于这个世界，与它隔离、没有神交与对话，那你可能辜负了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也辜负了偶然降临的此生。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黄鹂在柳，凤栖梧桐，要留住鸟，就要有树。有树，鸟才能筑巢安家，才能哺育幼雏；要留住鸟鸣，就不能对鸟肆意伤害。我见过手握猎枪的人沿着河流，穿越丛林，劈开芦苇，追杀飞禽走兽；我见过有人拉开弹弓击碎白头翁的脑壳，还指着鲜血吹嘘自己技艺高超；我看到过锻炼身体的“健将”拼力摇晃一棵瘦弱的树，一副不晃死它不肯罢手的狠劲；我知道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原始森林在火烧、刀砍下已所剩无几；我知道我们经历过漫长又惨烈的战争，经历过“打砸抢”的史无前例的暴乱，辱虐、流血和死亡让人心变得粗糙、麻木、冷血，暴殄天物、捕杀鸟兽，麻雀、天鹅、大雁，藏羚羊、东北虎，劣迹斑斑，罄竹难书。

对自然万物的尊重与护惜，多元共存、和合共生的理念，也许会在更年轻的一代身上得到更好的体现，但当我看到一位祖母或是母亲毫不手软地折下公园、路边盛开的花朵，送到孩子手里当玩物，当我注意到如今的年轻人对自然山水、对草木花朵，对鸢飞鱼跃，了无兴趣，我就迷惑要等到何时才会出现这“更年轻的一代”。

“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愿这诗句里的景色常留人间，愿我们都有心情常常听听鸟鸣，常能听到鸟鸣，在清晨抑或昏黄，在山里，在河边，在林间……你即使不能像公冶长一样听懂鸟语，却也会学到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