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起一盏煤油灯,灯口装有玻璃罩的台式煤油灯。那玻璃罩优美的弧形,仿佛丫丫葫芦形状的弧形,生长在我的早期记忆中;那比不戴罩的油灯更显明亮的橘黄色光焰,舔舐着摇曳着我懵懂的童年。
电视剧《老农民》中有一个情节,村民们举头望天,眼神里满是焦渴满是期盼,夜幕笼罩的村庄一片静寂,他们的心在怦怦跳动。陡然间,天地通明,村里通电了,灯亮了。这一刻,人们欢呼雀跃!这一刻,来得很快又等得太久!《老农民》还是比较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的。电灯在中国农村的闪亮登场,距离它的发明时间已过百年,与发达国家的广泛应用相比,显得姗姗来迟。
我少年时听过的最励志的故事是爱迪生发明电灯,他寻找可以通电后持续发光的材料,埋头于实验室前前后后试用了六千多种材料,炭条、钌、铬,甚至人的胡须都拿来试,他找到了炭化棉线,可使用45小时,他找到了炭化竹丝,可持续点亮1200小时。爱迪生还有其他同道痴狂地为人类“盗取”火种,痴狂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而我听这样的故事的时候,村里的用电是极不正常的,常常断电,刚刚安装不久的灯泡就成了摆设。这个当年被慈禧太后亲切地称为“茄子”的玩意儿,无聊地在黑咕隆咚的土坯屋里悬垂,常变成苍蝇聚会的场所。
我极可能是在煤油灯光里听收音机讲爱迪生故事的。收音机当然也是新物件、奢侈品,但它使用电池,就像手电筒一样。
没装电灯或是断电的时候,只能用煤油灯继续充当光明的使者,虽然这位使者老了,满面尘灰、油渍麻花,像一只昏聩暗红的老眼。老人们称煤油灯为洋油灯,把煤油叫洋油。带上“洋”字,可见这位使者也还不算老,推不到秦皇汉武,更推不到三皇五帝。据考古发现,中国的古灯形状多样,人形灯(如大力士型)、兽形灯(如羊形、狮形、熊形)、禽形灯(如鸭形灯)、植物型灯(如荷花型灯),不一而足,看来先人们的生活有一份精致,有一份审美,但燃料不是煤油。
“洋”字表明着煤油和煤油灯的来历。呜呼!它是舶来货。
煤油不是动物油,不是猪油、羊油、牛油、鲸油;不是植物油,花生油、棉籽油、菜籽油、蓖麻油。百度一下可知,煤油,又称火油、火水,是一种碳氢化合物,从石油中分馏而来。1896年,清光绪二十二年首次进口5000加仑。进口这种洋货,花掉大把银子。当年报经杭州关的进口煤油达9,191,570加仑,值银2,480,540关平两,为杭州煤油进口最高纪录。煤油为清末民国时期杭州进口大宗外国货之一,光绪二十二年至民国26年进口数量共达128,651,908加仑,值银20,297,481关平两(不包括光绪三十一年至宣统元年,即1905~1909年)。
进口的煤油来自美国、俄国、荷兰这样的“列强”,也来自苏门答腊这样的南洋岛屿。
至于煤油灯具,据说始作俑者是美国大亨洛克菲勒下属的美孚石油公司,这个公司将十万盏煤油灯免费送给中国百姓“试用”,不远万里、跋山涉水亲手送灯的有很多是传教士。他们信心满怀地称这种灯为“点亮亚洲的明灯”。这种宗教热情和免费相送的背后,自然有利益考虑——在经济利益方面,是争夺中国市场,美国公司和英荷亚细亚石油公司的争夺。经济之上之外,其他的利益就比较好得了,然而,套用我们的学者惯用的句式,“客观上”为千千万万中国家庭带来了光明。
这十万只灯的形制,我不知道。我们家堂屋饭桌上的那盏,几乎没有什么可看,好像就是一个盛油的底座,扁圆的葫芦形,是盛油的,中间竖起灯杆,灯杆里装灯芯,末梢绕圈铁片,铜钱一样的圆或是盘。灯口以上没加罩子。是不是更像那盏带玻璃罩的呢?也许。我想家里使用的两件灯具该是土洋结合、中西合璧的吧。
铁凝在《笨花》中写道民国年间,日本宫崎株式会社出品一种植物油灯,完全可以取代老式煤油灯,又亮又省油,还不冒烟,灯罩歪在一边(样子比较怪)。中国商人发财心切,一下子订购三十万盏来贩卖,结果赔了。在农村我见过手提的马蹄灯,养牛的大爷提着它看牛圈,浇水的小伙提着它察看水头。
煤油燃烧的气味,茅盾叫“洋油臭”,自然不芬芳,比汽油淡却仍有刺激性和毒性。燃烧时产生的黑烟,缕缕上升,弥散在空气中,很快充溢于局促逼仄的房间,而它的光亮,只是可怜的晕黄,聊胜于无。煤油灯之前的油灯亮度如何,我没见过,只知道那灯光引发作家的想象,有给阿拉丁带来荣华富贵的灯神,有可大可小的灯草和尚。
就着淡淡的灯光,吃饭喝水没有问题,人们说“反正吃不到鼻子里”。
茅屋草舍的主人们、掌管油灯家政大权的家长往往如《儒林外史》中的严监生,“恐费了油”,不肯燃两茎灯草的,灯绳粗一点都会心痛,略有一点光亮便心满意足,因为“谁谁家脸灯油也买不起,摸黑。”
借微弱的光,织布的也有,搓草绳的也有,读书的也有。如果仅仅是喝茶抽烟、摸牌下棋,就有浪费灯油之嫌了,不如干脆吹灯上炕,早早做梦。
如果读书,就得凑近了灯,以不燎眉毛为限,炝一鼻子黑油烟,额头鼻头都是黑的,擤出来的鼻涕也是黑的。这倒不打紧,明火的危险不得不防。
我上高中的时候,我们班女生宿舍就发生过火灾,烛火引燃蚊帐、床板,一屋烟火,幸好没伤人。点烛火的女同学学习刻苦,熄灯之后仍要秉烛夜读,不想烛火肇事让一屋人惊慌奔逃。那时有所高中要求每个学生自备一盏油灯或几枝蜡烛,以备停电的时候不耽误学习,传为楷模。我曾在校门外、马路边的路灯下看过几次书,为了明天的考试临时磨刀,希望“不快也光”。假期在家写作业,常要点灯熬油。饭桌上的煤油灯光线太弱,买来蜡烛点上,隔段时间用剪刀打一次灯花,剪掉之后,光亮突然增大,字迹骤然清晰。这让我对诗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剪”字有了切身感受。
带玻璃罩的煤油灯,是父亲的专属,一直稳居在小北屋的窗台上。窗外有株树,起先可能是棵丁香,有几年种着棵桃树,果实大而甜,也许因为有人提醒家中不宜种桃才刨掉的。灯光透过老式的窗棂,细微地洒在挨窗的枝叶上,又把影子投射在白石灰屋墙上,在夜风中婆娑如画……父亲经常擦拭那玻璃灯罩,里里外外反复地擦,“能亮一倍”;父亲既不“夜读春秋”,也不“挑灯看剑”,只是喜欢那个油灯的样式,我们家唯一,邻里家所无。
那时用到电的,农村家庭中几乎只有电灯。不像现在,用电设备那么多,对电的依赖那么大!没电,水压不够,高楼层的人没水用;电梯不能开;空调不能使;须臾不可离的手机黑屏,还有电视电脑……这还只是对日常生活的影响。没电,工厂企业、学校医院的正常运行将会停摆。
在黑暗中发现光明令人惊喜;在光明中堕入黑暗,那痛苦中的焦灼,焦灼中的痛苦会让你充分怀疑人生。岂止怀疑人生,你会怀疑一切、诅咒一切!
制作几盏老式煤油灯形制的电灯,怀旧一下,好玩也好温暖;倒退,尤其是被迫的倒退,由现代回到原始,由使用LED照明,变成洋油灯,像阿富汗女性重新戴上面纱、遮蔽双眼,不会有人真心欢喜吧。
这几天,东北等地区由于电力不足被迫拉闸限电,突然陷入黑暗中,当地百姓的正常生活遭遇困境,让人深表同情也感同身受,希望这种状况能够尽快改变,并再次让我想起过去的时光与灯光来。
2021.9.2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