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路连接许多小路,像一棵树伸出若干枝桠。大与小都是相对的。有些人生活在大路边,有些人生活在小路边,像叶子也像果子,从新绿到微黄、深红,从萌芽初生到干瘪零落。
交校路只有一站路长,东西方向,西接南北向的济齐路,东端从前没有大路相连,被一家家禽研究所(主要以鸡为研究对象吧,俗称养鸡场)拦截,断了头,只伸出两条弯曲的触须,伸向一个回民聚居区。
在这条短路上,除了家禽研究所,还有一个研究所是为空军装备服务的,以前叫山泉机械厂,现在是数码代号,还有小学、中学和一家由中专而大专而本科的交通类专业学校,先称“交校”后叫“交院”,还有一个缩在胡同里的制袋厂,早倒闭了,被房地产商开发。在这条路上走着的大多是学生。
1985年初秋,我第一次走在交校路上。
对于一个农村来的学生,此前他到过的最繁华之地,不过是县城的电影院、百货大楼,而八十年代的县城大都是十字型布局,两条主路交叉之处便是中心地带,便是中央商务区,CBD。因此来到交校路后,既不觉热闹也不觉寂寥,眼无须仰视、脚没有落差。省城西北隅的一条小路,从这里走到周边庄稼地只需一刻钟,它是无法体现省会大城的尊贵与荣华的,而那时的省会大城又有多少奢华可供夸耀?
因为是断头路不能贯通,车辆极少,不像它西边连接的济齐路车水马龙。寂寂的交校路好像是个学习、研究的好地方吔。
我在交校路5号读书只有两年。
起初还是略有些惊喜的。校园中有几座楼,有旧的也有新的,不像我的高中只有一座小楼,其余全是平房;又粗又高的悬铃木遮天蔽日,林荫路可供徜徉,不像哪所新建的高中,树苗刚刚栽上;8人一间的宿舍有床铺可睡,不像在高中要打地铺;食堂的馒头又大又白又分层,比干得掉渣的玉米煎饼好吃。然而与我期望中的校园生活相比,仍觉灰色。最大的原因是我们的学历仅仅是中专,距离“天之骄子”的大学生,居然还隔着一层大专生。从高中到中专,仿佛从一口井跳入另一口井,井口略大些,井底略深些,同伴略多些,且叫唤得南腔北调,然而还是井底之蛙。我们没有见到大海,也没有见识到辽远的星空。一幅画没有完全打开,一锅米半生不熟。对很多同伴来讲,这是说来气短的一段学历教育,制约深远。
然而校园中还是勃发一种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崭新气象,宣传板报,抄着朦胧诗,抄着柏杨《丑陋的中国人》的片段,学生会在组织辩论赛、演讲赛,学校广播站播送着外国钢琴曲和港台歌曲……
几乎只在星期六的晚上我们才走出校门,走在交校路上。那时的交校路没有饭店、商店、书店,只有两排行道树,是钻天杨吧,似乎也没有路灯。走过交校路,转到济齐路,向南,或左转,我们去堤口路,或直行,我们去西市场,去的最多的地方是纬十二路上的明星影院(据说始建于1953年)和成丰桥旁的光明影院(也是建于五十年代初),一般一个宿舍集体出游,轮流坐庄买票,请看电影;偶尔有已经富裕起来的南方同学掏钱请饭,木须肉就很好吃了。
在星光下回到交校路,一般是步行不乘坐公交车,省钱,也有脚力。远见交校路口有孤灯在夜气中明灭着,这是杂货店女老板的灯光。这个店有特色,它是废旧公交车的车壳改装而成的,卖些笔墨纸张、面包面条,我们称它车店。老板是山泉机械厂的退休人员。这个厂大门口悬挂的厂牌上的字不刷印刷体,而是出自一位通篆刻和书法,并刻意把刀法融入笔法的有特色的书法家之手,他叫刘雯,在山泉从事会计工作,也退休了,他给我们上过几次书法课,为我们的文学社题写过“诗友”的刊名。
这个厂与我们学校一墙之隔,据说这堵墙刚刚砌上不久。“文革”期间,厂校合并,学校一度停止招生。厂校合并期间,曾做过一件上报的大事,研发制造出一架直升机,有模有样的,只是没能上天。在某年的校史图片展上,我见过那家直升机的模糊图片。据说这架飞机曾被拴上粗绳,在众人喊着号子协力拖拽下飞跃过那堵矮墙。这个传说在交校路上口口相传,也许有误,造飞机那阵子,也许还没砌墙。
一条街上有了传说,也就有了些历史,或者说它让历史在扑朔迷离中闪动着光芒。这样的传说难以明晰地归为光荣的炫耀还是温情的自嘲,还是黑色的恶意的炒作,只因为它轰动一时,是一种强烈刺激,烙印在一辈人的记忆中,并流传于后人,在流传中失真变形是常有的现象。
另外一个传说,叫“火烧交校楼”,好像更为真切,那是“文革”派系斗争的产物。两派斗争激烈之时,一方动用了火攻战术,攻击留守在一座苏俄式教学楼(还是办公楼)里的另一派。这一事件第二天就被苏联媒体曝光了,可谓声名远播,有人自嗨:“瞧,外国人都知道有个交校。”
传说反照过去,历史的车轮不管不顾飞也似向前。
似乎,在女老板的车店买过一次笔记本、一同学夜里加餐在那里买过两次方便面之后,我们就迎来了毕业季。同学们有收获有遗憾地走出校门,最后一次走过交校路,急匆匆去赶回家的火车。这一别,对多数人来讲便是与此地的永诀。而我却留校工作,在交校路上生活了十余载,直到把家搬到无影山中路。
时光永不回头,交校路的面貌几经变化。
好像是迎接亚运会在北京召开的那阵子吧,济南出台旧貌变新颜的法子“描眉画眼涂嘴唇”,比较重视路边绿化,交校路两侧开辟出绿化带来,绿植盎然,记得种有草莓,见过一两颗红果。这时我在苏俄制式的学校办公楼里上班(是不是曾经“文革”战火洗礼的那座,没有人明确告诉我),有了工资,消遣很单一,无非找老同学喝酒。这时,在交校路路口除了那家车店,多了流动摊贩、熟食店,可以买到酒肴,我创纪录的一次请客,是在一个中午和下午,把一家熟食店的三只烧鸡,分三次买回自己的宿舍,酒由中午喝到晚上。再以后,路口建起了市场,方便买菜;再以后市场拆了,方便交通。
与济齐路的交接口处,变化总是比较快的。交校路内段的变化也不慢,路两边的绿植以后也被拔掉,硬化了路面,成为人行道。
有关吃饭,似乎先是由一家烧饼铺和简易饭店。烧饼铺的位置在中学门口,由一对小夫妇经营,烧饼便宜好吃;饭店叫“知青饭店”,交校员工家属大姨们开的。大概起先安排返城知青在这儿工作,后来他们找到别的工作了,就安排无业的员工家属接替,主要供应早餐,油条、油饼、豆浆。我常来吃油饼,饼又厚又大,半张管饱,觉得很香,大姨们说用的是好油。时间早吃完上班,时间晚,手抓油饼上班。这个小店为年轻员工解决了吃早餐的大问题,不过没几年被撤了,在原来的位置上东西拓展,盖起了二层小楼,作为校办产业的办公地点。经销汽车配件、经营出租车业务等等。
取代“知青饭店”的是“青年饭店”,位置在路对过、交校家属院门口,老板是学校员工,兼职做第二职业。我在这个店喝过几次酒。再后来有一段人行道辟成铁皮屋,一家家小店雨后春笋般开市大吉,主要是小饭店,供给学生们、青年教师们。这些年,大学生们都去长清新校区上学了,交校路上的学生数量大幅减少(中专的交校升格为本科的交院后,交校路的名字仍然延续旧称),又赶上政府拆“违建”,路边店纷纷关门大吉,开门关门之间没几年风光。而另有一段路,可能是乘着北京举办奥运会的东风,安装了健身器材,如今还在使用。
1993年10月女儿出生后,我在交校路上走动的次数就多了。我常抱着、领着孩子沿交校路西去,十几分钟就能看到庄稼地了(这片庄稼地很快变成了匡山小区,那是使用“小区”字眼比较早的新住宅区),看河边柳树发芽,看麦苗返青,挖荠菜、面条菜,逮蚂蚱蛐蛐……
这个时候,交校路不像从前是一条准步行街,车辆多起来,原因是东头新修一条南北路,在家禽研究所门口与之衔接。它不再是一条断头路,而是头歪九十度指向了北方。
寂寂的交校路从此喧嚣起来,也危险起来,不敢让小孩在路上撒欢。路面显窄了。夜晚路灯闪亮,醉汉也不敢摇摇摆摆S型蹒跚,从前我们是敢的。也没有胖胖的“傻五子”在路当间画图了。有许多年,他在路灯下,专心地在路面上用粉笔徒手画几何图形,圆、三角、矩形、梯形,写些加减乘除的算式,比数学老师的板书还要规整。倘有人围观,他就冲人呵呵一乐,继续埋头涂抹、修改、加粗。有人说他没得病前是个数学老师,也有人说他父母是数学老师,病是被人揍的或者是“文革”中被人迫害的,——他也属于交校路上的传说之一。
搬离交校路已二十余载,虽相离不远但去到交校路上的次数却极少。
交校路上,有的工厂倒闭了,变成楼盘;有的单位几易其名,门口的牌子换来换去;小学办成幼儿园;养鸡场终于迁走鸡舍,鸡粪的气味不再随风飘散;我住的家属院,和其他居民区一样,有办婚礼的有办葬礼的。一拨人刚入职,一拨人退休了;一拨人在襁褓,一拨人当爷爷……
202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