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学群里看到高中班主任韩宝良老师去世的消息,消息未提及韩老师的享年,估计已近米寿。不管如何高寿,老师的仙逝还是让我们做学生的感到哀伤。上辈人的渐次凋零,犹如防风林被摧折,后生们开始暴露于风口,不管你情愿与否,不管你有无准备,只好面对了。在这样的人生阶段,怀旧的心潮便常常不期袭来,回忆的翅膀常常拍打往日天空。
我读的高中是所新建学校,从校舍到教师,从硬件到软件都没到位,有种仓促上马的寒俭。第一次来到这所村边上的学校,被它的木头栅栏门惊着了。门面尚未修整,“内瓤”岂不让人担忧?但听说这所学校正在从县四中这样的老校名校调集骨干老师前来任教,其前途还是光明的,更无奈的是如果不来这里上学,没有资格也没有关系、门路去更好的学校,只能回初中复读或是干脆在家务农种一份责任田。种地,被父辈们戏称为修理地球,我已学过初中地理,知道世界很大、人也很多,并不缺少我这把铁锨来修理。继续呆在初中复读,结果难以预料,最好的成绩是去读初中中专(俗称“小中专”)、一般是师范专业,毕业后当小学老师,也觉得没多大意思。
不愿复读也不愿种地,我只好硬着头皮、怀着不安走进那个栅栏门,有种撞大运和试试看的心态,这样的心态对于新的学习生活是很不利的。
高一,我的学习成绩一般,位于中上游,弱科是数理化。那个年代流行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师生们对数理化的看重无以复加。数理化成绩好的学生,一般被目为神童,脑袋聪明,前途无量。初中时我的数理化还是不错的,学平面几何阶段,解题快,书写整洁,所做作业常被当作范例张贴到教室的后墙,数学老师打的对号潇洒有力、笔墨鲜红。我还参加过全公社的数学竞赛,得了第三名。我的物理也不错,力学比电学好;化学,有段时间感到记忆吃力,梦里也背,这是一种担忧和焦虑,几次测验居然高分,过了这一关也就没多大阻碍了。为什么到高中就出现衰退了呢?
当时和现在我都觉得主要原因是“兴趣”。到这里求学,本来我就没怎么做好心理准备,而几十人挤在一起打地铺睡觉,鼾声呓语不断,脚臭屁臭绵绵,加之起夜声、咳嗽声,声声入耳,加之蚊子、跳蚤、冷风、溽热联合袭扰,几乎夜夜失眠,白天特别是上午只想补觉,睁着眼都能睡着,看似盯着书本、盯着老师,其实神魂早已在躺枕头上了,像孙悟空的金蝉脱壳。正是觉多的年龄却不得睡觉,正是能吃的时候却只得吃白开水泡干煎饼,正是该确定人生目标的时候却无人指引,前路渺茫的感觉萦绕变浓。
昏沉,尤其是早自习和第一堂课的昏沉,连嗓门尖锐的外语老师也不能震醒(她是刚刚师范毕业的新老师,对教学热情满满、信心满满)。在昏沉中听课不连续,知识点模糊,积累起来就难以消化,成绩也就难以提升,兴趣也就随之逐渐索然,与我相同情况的不在少数,一些人已经另谋出路,转学、复读、辍学的都有。
我是B型血的人,做事长随兴趣转。自己的学习兴趣降低,而老师们也没能给予刺激和鼓动。有的老师给人一种他只是暂时栖身学校、混混日子的感觉,讲课照本宣科、枯燥乏味;有的老师是南方人,口音听起来古怪不清,又爱嘲讽学生。这不是无端埋怨,授课成功是师生良好合作互动的结果,倘若互相看着不顺眼,知识的传授和接收必然受到影响。我曾就读过教育管理专业、并有十数年站讲台的经历,不谦虚地说对此还是有明确认知和深切体验的。
那时,我常常把高中老师与初中老师做比较,我更喜欢的是初中老师,他们上课让我觉得亲切、生动、风趣。有同学说高中教学与初中教学就该不一样,也许他说的对,他适应性强,而且不困不饿。但我盼望有好老师出现,特别是好的班主任、稳定的数学老师。对理化我已不再担心了,因为已经分科,我选了文科、已与理化课就此相揖别。
我初中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又兼任历史、地理、生理老师,是一位教学认真的多面手;我高一的班主任是全校的体育老师,不教其他课,常教导我们热爱劳动以及如何才能提高跑步速度。热爱劳动自然没错,但我们背着一包袱煎饼、一罐头瓶子咸菜来这里不是为学习劳动技能的,也不单单是来提高跑步速度的。整整一个学年,我们就没听见他讲过“大学”这两个字,我们也不知道当时的中国、山东有那些高校。我现在怀疑这位班主任大概是从某职业高中调过来的。
我们的数学课老师更换频繁,一度由教导主任代课,他毕业于某炮校,是位复员军人,爱穿军大衣,爱监督学生跑早操,爱激动,激动起来肩膀往后一抖,军大衣抖落下来,很有军人派头。他是懂数学的,却难得讲明白。本来我自己在昏沉中听课就是断断续续的、片段式的,老师一换,是另一番节奏、另一种习惯和风格,就更让人找不着北了。
高二,分科,走了一部分学生,又从外校转来一部分学生,班级调整,班主任、任课教师也调整。这个时候,我们的班主任换了,数学老师和语文老师也换了。
班主任就是韩宝良老师,兼教数学,他是从某县中学调过来的。
有点发福、脸色苍白、头发开始稀疏的中年人,乐呵呵的,说话幽默,语速不快,这是韩老师给我的第一印象。
韩老师的到来,对于我们这个文科班来讲意义重大,由于他还有富有教学经验的语文老师张俊淼的支柱作用,这个班很快稳住了阵脚、明确了方向、步入了正轨。
几个班中选择学文科的、还有外校转来的汇集在一个班,就像几条溪流的交汇,溅起几朵浪花是正常的。在全校大会上,我代表文科班做过一个发言,表达过这样一个意思。这个发言稿是经过韩老师或是张老师过目的,我想也应该代表了老师的想法。而过渡很平稳,同学们因志趣相投融为一体,很快就投入到专业课学习中了,我们普遍感到了时间紧迫。见到窗外的白杨飘下落叶,我在日记本上写下“一叶知秋”,自我勉励以时不我待的备考状态度过每一天、每堂课。一惯吊儿郎当的某同学,心血来潮地钉好几个大本子,一门课一本,计划在上面写笔记、做练习。
这个班稳住神、有心气了。我想这与班主任的作用是有关系的。
韩老师整天笑呵呵的,没见他疾言厉色过,没见他对哪个学生讥讽过、呵斥过。也许是数学头脑更理智更冷静,也许他奉行无为而治,也许初来乍到他还感陌生、还有许多拘谨(学生比老师来校早,也算特殊情况)。我觉得他把我们当成年人、当朋友相待,他把一些班务放心地交给班委会、团支部,让学生干部发挥作用。站在教学楼上南望,余晖中,我看见韩老师领着几个班干部在藕池、稻田的埂上散步,有时驻足交谈,我能想象那气氛是轻松的融洽的友好的。我看着他们走过古老的石拱桥,沿着西麻湾的泉水溯流而上,晚风送来荷花的香气,送来泉水的沁凉,不久萤火就要出现……这一幕我见过几次,我一直记着,不知道我的同学还记不记得。《论语》中有“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生动描述,韩老师夕阳下的聚众散步,有类此乎?
这样的散步,和学生的心灵近了,学生的焦虑散了,借此说说班级工作,说说学习生活,跟拉家常一样,不是强似一板正经的坐而论道和大会小会?
某次自习课上,韩老师悄悄把我引出教室,没谈别的,更没布置什么工作任务,他只是让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东南方一座山头隐现在山岚雾霭之中。
“那是胡山吧?”韩老师问。
“可能是吧。”
“这座山头在雾里像个虎头,有雾了山更高更好看。”
他这样一说,我有了同感,真像虎头吔,若隐若现的山真是更高更美吔。我向韩老师点头称是。
“有空可以试着写写这山景。”韩老师笑着说。
与韩老师的单独交谈,能记得清的只有这一次。这一次让我感到轻松自然,还隐隐感受到一种关爱和鼓励。我是喜欢山的,遗憾的是,我写过那么多山,省内的锦屏山、药山、鹊山、华不注山、佛慧山、鲍山、标山、泰山、崂山,省外的五台山、天山、玉龙雪山,国外的富士山,但至今我没有专门写过虎山,——这是可以弥补的。
韩老师举家迁移,住房安置,妻儿老小的工作、上学,肯定需要劳心费力,自己身体也有状况,大概血压居高不下,但很少见他愁眉不展、一脸严肃,彷佛活得游刃有余、自在安逸。这样乐观自信的情绪有益地感染着我们。我的学习成绩在高二有了较大幅度的跃升,当父亲问起我高中毕业后的打算,我已能自信地对他说还有学上。
时光在忙碌中飞逝,我们迎来了高考预选,一个班大约三分之一的人落选了。落选意味着没有机会参加正式高考。多年以后,在结伴去贺韩老师的八十大寿时我才听说,当年预选过后经上级批准我们学校文科班增加了几个名额,是韩老师骑着自行车及时通知他们返校复课的。这几个学生也没有辜负难得的名额和韩老师的期望,都获得了继续深造的机会。
高考结束后,我对自己的分数不甚满意,对录取的学校也不甚满意。去学校拿成绩单时,韩老师开导我,他说有学上、将来有个正规工作就应该庆幸。“知足长乐嘛!”他笑呵呵地说,一如既往,一如他对人生的态度。
高中毕业后,又见过韩老师两次。
一次是刚参加工作的那两年,同学们相约去看望他。大都是空着手去的。韩老师租住在西麻湾西岸的村庄里,有个小院。那是个夏天,他请我们吃西瓜,又请我们去饭店吃了午饭,十几个学生满满坐了一大桌,大家喝了不少酒。交谈中,韩老师对我们每个人都鼓励有加,他希望学财会专业的能做总会计师、财政局长、厅长,学银行的能做行长,分到学校工作的能做校长。
班主任可能是职务系列中职权最小的主任,但这个主任面对的是几十双年青的眼睛和年轻的心灵,与几十个人的当下生活与前途命运交错关联,这样的职务又何其重要!
还有一次就是参加韩老师的八十寿筵了。老年的他是瘦削的,已与当年的形象不能相符,但看上去精神不错,同学们祝福他健康长寿。他的小儿子也变了模样,当年的顽皮样子无处可寻,毕竟他也步入中年。
“寿比南山,福如东海。”是一句祝福的套语。谁有南山之寿,谁能万寿无疆?
明天上午九点,韩老师的告别仪式将在章丘殡仪馆举行,惟愿韩老师一路走好,在另一个世界也是笑呵呵的。
再次谢谢您,谢谢您在我们艰辛求学路上的温情陪伴、悉心施教;从此以后,虽是天人永隔,您的音容笑貌宛在,就像我们永远逝去的青春,青涩荒凉,无法变更无法唤回却时时怀念。
2022.2.28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