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美国传记作家欧文·斯通的《痛苦与狂喜:米开朗基罗传》(张晓意 李慧娟译,南京大学出版社),痛感艺术家是不自由的,即使名震寰宇的大艺术家也难得自由。而艺术创造确实需要一个自由不羁的灵魂,于是艺术家只能在摆脱束缚的挣扎中痛苦煎熬,在人间炼狱中摸爬滚打。
米开朗基罗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受金钱的奴役。家中五兄弟中,有人种地,有人经商,但都不怎么赚钱,偏偏怀抱振兴家业的热望,偏偏想过上高人一等的优渥生活,于是在老父亲的支持下不时地伸出手来向米开朗基罗要钱,因为只有他的钱看似来得容易,只要有人订购他的作品。谁愿意花钱购买艺术品?非官即富。于是他必须和这些人周旋,受这些人的制约。
米开朗基罗以雕刻为本行,以雕刻家扬名立万,终生喜欢拿着大大小小的锤子、錾子和一块块洁白的大理石交流,他陶醉于碎屑纷扬如雪的工作场景,鼻孔中石末结痂时他会感到呼吸最为顺畅。他对古老的雕刻艺术痴迷自豪,他说:
最伟大的雕刻家总能教石头
挣脱粗糙外壳,表露每个念头
大脑指挥双手打破魔咒
探求那伟大的意象
(p.234、235)
然而,教皇却命他为自己打造一尊铜像,宣扬自己的武功。他最没把握最厌烦的是浇筑铜像,此前他应佛罗伦萨市政府要求做过一尊大卫铜像(为讨好法国的吉埃元帅),疙里疙瘩,迟迟没能打磨完工,留给他失败的回忆。他抗议到“这不是我的本行”, 然而他必须听命,因为教皇的权力、喜怒不仅影响到他自己的前途命运,甚至也会影响到他的故乡——佛罗伦萨的前途命运,只好边学边干,争取做到最好,争取让自己也让大雇主满意。先画草图、制作模型,征得雇主同意后,再进行下一步工作,犹如秘书起草公文的工作流程。
铜像完工,他刚想钻进自己的雕刻场棚拾起锤子錾子,教皇又命他为西斯廷教堂画天花板。他虽然还是喊了句“那不是我的本行”,抗议无效,他只得在不太熟悉和热爱的领域学习、摸索,争取做到最好。只要做就做到最好,这是他终身不渝的信条。这也往往是艺术家和有艺术家气质的人的自觉或不自觉的遵循,因为他们做事往往追求完美,必须先让自己满意。他自言 “我的自尊心不允许一丁点的瑕疵”。
交给米开朗基罗这两项非本行业务的教皇是尤里乌斯二世,他与这位艺术家牵连的时间最长。这个人喜好开疆扩土,金钱多用在武力上,给与艺术的支持少得可怜,因此米开朗基罗在经济上十分拮据。虽然是为教皇做事,却时时有停工待料的风险。因为缺少搭建脚手架的钱不得已停工几个月,而且他自己应得的酬金也迟迟不能到手。不得已艺术家只好用十四行诗向教皇表明衷心和牢骚:
我是您的仆人,现在是,过去也是,
我属于您,就像太阳周围的光晕,
然而您并不在乎我耗费的光阴,
我的辛苦也换不来您的悲悯。
(p.220)
在谦卑的面貌下终究有颗桀骜的心。资金的掣肘是一方面,还有雇主的检查督促,更令艺术家气恼。
“什么时候才能画完呢?”教皇不依不饶。
米开朗基罗生气了,不耐烦地回答:
“到画完的时候就画完了!”
(p.215)
读到这里,我会心一笑,感叹米开朗基罗的确是一位艺术家,回答有个性,即使在至高无上的教皇面前。其实很多人在工作中都会遇到这样的恼人时刻,你正在按自己的思路和计划聚精会神地推进工作,某个上级闲来无事查问你的工作进度,你还得回过神来费时间和口舌给他讲明白,他真明白也好,怕的是一知半解还要行使督促的权力、指正的权力、指明方向的权力,你说烦不烦?如果表现的跟米开朗基罗一样烦,命运很可能和他一样。
尤里乌斯气得满脸通红,模仿米开朗基罗的声音大叫:“到画完的时候!到画完的时候!”边嚷边大发雷霆地举起拐棍,一家伙打在米开朗基罗的肩头。
尤里乌斯叫道,“你被开除了。”
米开朗基罗退着走下了扶梯,脚几乎没有碰着梯子的横档,离开了教堂。结局原来是这样!痛苦的、耻辱的结局——他像个乡下人一样给打了!他曾发誓要提升艺术家的地位,艺术家不是技艺高超的工人,他们应当拥有崇高的社会地位;他曾因为拒绝教皇而得到釜社的赞美,可如今他受了任何一个他所知的有名望的艺术家都不曾受过的奇耻大辱!
(p.215)
幸好他并没有被真的开除,尤里乌斯还要用到他,用他给自己设计陵墓。这本是在绘制西斯廷圆顶和浇筑铜像之前教皇交代的任务,但他因为听信宠臣不可生前建造陵墓的谏言改变了注意。当他终于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给米开朗基罗遗言:继续为他打造陵墓,雕刻陵墓中的几十尊塑像。
然而这项巨大工程却不能如教皇尤里乌斯所愿也不能如艺术家自己所愿如期如约完成。轮流上台的教皇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急迫任务需要米开朗基罗落实。
比如与米开朗基罗是老熟人关系的佛罗伦萨贵族美第奇家族里的几位教皇,都给艺术家下达了新的重任,其中一项是在佛罗洛萨制作美第奇家族教堂的雕像,而且要求苛刻,明确指示大理石的选料地点不是通常的卡拉拉地区,当是一个人迹罕至的新地方。人到中年的艺术家被迫学习石料开采工艺,像个石匠和壮汉一样深入深山老林探查矿脉,像个工头一样招募各色人等铺路运输。中间还因为运输失误,将一名招募来的工人碾压致死,让米开朗基罗万分悲痛和内疚。
不仅要满足各位教皇的要求,米开朗基罗还要听从佛罗伦萨市政府的要求,为保卫城市而做建筑师,加固城墙,御敌于国门之外。
为老教皇修陵墓的事一再耽搁,尤里乌斯的后人一再要求他履行合同,否则将追还违约金和已付酬金。数量之大,足以让艺术家倾家荡产。虽然有在位教皇的说和,免于赔偿,但这项未完成的工作却像巨石一样压在他的心头。一压就是27年,直到教皇克雷芒督促尤里乌斯的继承人将艺术家从先前的合同中解放出来。在27年不停的忙碌中,米开朗基罗见缝插针地为尤里乌斯的陵墓完成了主要的八尊雕像:摩西像和两个奴隶雕像、四个俘虏雕像、胜利女神像。这八组雕像他一个子儿也没得到,还要筹集两千达卡归还给墓主家族,让他们“用这笔钱聘请另一位大理石雕刻大师,完成陵墓剩下的工作”“他终于可以从他自己设置的炼狱里出来,重新获得人生的自由了”。 (p.371)
这个炼狱是自己钻进去的,因为他喜欢雕刻,喜欢自己对那座陵墓的创造性设计,愿意履行合同愿意见到一座恢弘的艺术纪念碑呈现在眼前,在身不由己的时候一再改签合同,一再承诺完成设计,但他终于留下一个半拉子工程,这是他不愿意接受却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艺术家米开朗基罗大半人生处在打零工的状态,即使做了教廷的“待招”,也是计件的合同工,知道晚年才算“转正”,每月有了教廷发放的俸禄。虽然他自己终身未婚,却仍有家庭之累,常常无法满足家人经常性的索求。他的一个兄弟想过得跟贵族一样体面,呼奴喝婢,他不认同;另一个兄弟戴着草帽驭牛犁地,靴子上沾满粪便,他也不认同。于是这位给家庭贡献最大的艺术家却和家里的关系一直处在紧张之中。他又是家庭观念很强的人,去世时嘱咐徒弟和朋友,要把积蓄留给侄子侄女,要把遗体埋在故乡的家族墓地。
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得享高寿,九十岁。书中写他过了九十岁的生日,百度的记录是他活到八十九岁。
在漫长的人生之路上,这位雕刻过大卫、摩西巨像的瘦小的艺术家(据我推算他的身材不过一米六,体重不过一百斤,按今天的标准属瘦小型的)常被孤独和痛苦缠绕,喜悦和安慰来自艺术创造、来自理解他的不多的女性和学生。他与同时期的艺术巨匠达·芬奇、拉斐尔的关系是紧张的,有过互相的不服、攻讦,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逐渐达成和解而彼此尊重。
当有人问起他为什么能雕刻出那么完美无缺、震撼人心的大理石雕像时,他诙谐地回答:那些形象就在石头里,我不过是凿掉多余的部分而已。
其实他创作的形象,更多像是从大理石的拘禁中挣脱出来得以自由呼吸的样子,他赋予这些形象以人体的健美、以流动的姿态、以灵魂的悲喜、以阳光和空气。
艺术家之间的关系
列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1452.4.23-1519.5.2)是比米开朗基罗·博那罗蒂(Michelangelo Buonarroti,1475.3.6-1564.2.18)年长且更早出名的艺术家。从《痛苦与狂喜:米开朗基罗传》这本书看来,他们的交集并不多,而且一开始即充满火药味。一方面由于艺术追求的不同,一方面也由于后起之秀的嫉妒的焦虑。
达·芬奇认为雕刻艺术是趋向于没落的艺术、机械的艺术,应该用绘画代替之。米开朗基罗则认为雕刻这一古老艺术传统值得发扬光大。更让米开朗基罗不开心的是他们巨大的收入差距,达·芬奇为市政大厦的礼堂创作一幅壁画得到的报酬是一万弗罗林,而他雕刻巨人大卫(原材料是十七英尺高的石柱)却只有四百。
而且达·芬奇这个人还喜欢到处说,说他看不起雕刻艺术,如果看得起的话早就去雕刻那根石柱了。忍无可忍的米开朗基罗开始反击了,在釜社(釜社是佛罗伦萨艺术家们喝酒聊天的团体)的聚会上与达·芬奇针锋相对、反唇相讥。嘲笑达·芬奇在米兰的骑马铜像太大了,结果无法浇筑,巨大的泥塑很快就要四分五裂了,“怪不得你成天说雕刻的坏话,你什么都雕不出来。”(p.49)不但攻击他的艺术成就,而且开始人身攻击,他嫌弃达·芬奇在身上喷洒香水,当达·芬奇担任了威胁佛伦伦萨统治的军队的工程师,米开朗基罗更是骂他为“卖国贼”。
米开朗基罗的朋友、财产管理人鲁斯蒂奇则冷静得多,他认为达芬奇只不过想试试他新研发的战争机器而已,因为他对这样的发明已比对艺术更为痴迷了。
鲁斯蒂奇劝道:“你们俩都想巍峨的亚平宁山一样,比起我们这些人来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可是你们却互相仇恨。这是没有意义的,对不对?”(p.50)
米开朗基罗为与达·芬奇一争高下,他也要画壁画,画在市政大厦礼堂东壁的左边一半(达·芬奇的画占据礼堂东壁的右半),与达·芬奇的交相呼应、一决高下。不到三十岁的年轻艺术家争强好胜是可以的也是应该的,支持他的佛罗伦萨正义旗手索代里尼说服议会帮他搞定了这笔订货,报酬是三千弗罗林,不到达·芬奇的三分之一。但这已是他接到的最大订单了。忘我的日以继夜的劳作下,具有革命性的壁画《卡希纳之战》(又名《浴者》)横空出世,给他带来莫大荣誉,也带来莫大伤害。
支持他的是一帮年轻人,其中包括拉斐尔·桑西(Raffaello Santi,全名Raffaello Sanzio da Urbino,1483.3.28或4.6-1520.4.6),他只有21岁,是一位俊美的有贵族气质的青年,穿着时髦。书中写道:“他的容貌像列奥纳多·达·芬奇一样美丽尽管也有光滑细腻的皮肤,但给人总的印象却是具有丈夫气概。他给人感觉彬彬有礼、待人热诚,神情自信却不高傲”,“这个说话轻声细语的青年的优美的脸庞、姣好的身材和漂亮的衣服不会像列奥纳多那样让米开朗基罗感觉自己丑陋、难看、寒酸。”(P.91)还有其他年轻人纷纷临摹米开朗基罗的画。拉斐尔更是要求从他的老师佩鲁吉诺的画室搬到米开朗基罗的工作地点就近请教。他以崇敬的语气说道:“你的这幅画改变了绘画这门艺术的面貌,我势必从头学起不可。我向列奥纳多·达·芬奇学到的东西不够用了。”(P.91)
当年长25岁的佩鲁吉诺当面指责米开朗基罗的画是“下流淫荡的东西”,并扬言组织全佛罗伦萨的艺术家联合起来予以抵制之时,拉斐尔代表他的老师和朋友佩鲁吉诺向米开朗基罗登门道歉。他理解这场冲突,他再次肯定了《浴者》“改变了绘画的面貌”,逼迫很多画家从头学起,这对年轻人来说是机遇,“可是佩鲁吉诺已经五十五岁了,他不可能从头学起,你的这幅画会让他的画变得过时”。“他受了打击,现在病倒了……”(p.95)
那么米开朗基罗的画到底有什么创新?是被佩鲁吉诺等人攻击的淫荡吗?画面人物全部裸体常常可以被称为淫荡的口实,但显得牵强,用来标志创新,则显得表象。我这个门外汉觉得他的创新也许在这里:通过肌肉的紧张展现出特定时刻精神的紧张(一群正在休息的战士突遭袭击,慌乱中奋起反抗),不裸体无以展示肌肉。而表现肌肉恰恰是一个雕刻家的擅长。似乎可以这样说,在绘画里融进了雕刻艺术的元素,使得米开朗基罗的绘画呈现出崭新的风貌。
这个特点一直在他的绘画中延续着,到画西斯廷教堂圆顶时,晚年受教皇之命画西斯廷教堂壁画《最后的审判》(与天花板的创世纪主题相对应,人被上帝创造出来,人也要接受上帝的检验和审判)时,都是这样。对《最后的审判》的审判很有意思,一位教皇坚称非常好,谁也不得改动,至少我在位的时候;而他的继任者则咬牙切齿要毁掉这些裸体的伤风败俗的东西重画;而米开朗基罗的一个私淑弟子则取折中做法,试图为裸体人物穿上薄衫(以便日后容易擦掉),以便过关。
绘制西斯廷圆顶是对米开朗基罗的巨大考验,他非常辛苦地在脚手架上劳作,夜以继日,常常要在烛光和油灯下工作,冬季冷得发抖,吃饭也是潦草马虎,有时吃碗煮糊的意大利面,有时就在脚手架上吃饭,也在脚手架上使用尿壶,视力严重受损,“头发上、脸上和衣服上沾满颜料和灰泥”。( p.204)这时他开始嫉妒年轻的拉斐尔了。因为拉斐尔刚到罗马就顺风顺水,受到教皇的庇佑,接受了为教皇新房间绘制壁画的订单,定金丰厚。拉斐尔租下豪华别墅,“供养了一个美丽的情妇,还请了一群仆役。他的身边也已经聚集了一群崇拜者和学徒”,“教皇宴饮游猎都让他参加。他导出出头露面,深受着教皇的宠幸和爱护,得到了许多绘画订货,包括银行家基吉也委托他装饰一座夏日凉亭”。而米开朗基罗的住所则简陋寒酸,“没有窗帘也没有地毯,只有几件他买来的旧家具”。 ( p.204)就连教皇也看不下去,劝他像拉斐尔学习,对自己好一点。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伤害的更深的是拉斐尔居然从未拐几步路到西斯廷或者家里来跟他打声招呼、问个好。那个当年的谦逊青年到哪里去了?
当两人在圣彼得广场偶遇时,态度极其不友好。
“你被这么多人包围着,像个教区长似的,是要去哪儿呀?”米开朗基罗看见拉斐尔被一大群冲抱着、学徒和马屁精簇拥着迎面走来,面无表情地说道。
可气的是拉斐尔没有停下脚步,刻薄地回答:“你孤零零的,像个刽子手似的,又是要去哪儿呢?”( p.204)
这就是这两位艺术家在罗马的交往。在最艰难孤独的时候,曾经求学于米开朗基罗的拉斐尔没有伸出热情的手,他沉浸在世俗的欢愉中悠然自得。米开朗基罗又一次受伤。没想到的是当西斯廷圆顶前半部分的揭幕典礼时(教皇尤里乌斯等不及全部完工),拉斐尔登门拜访了,他是来向米开朗基罗道贺的,也是来道歉的。传记作家写道:
他才二十七岁,看上去却要老上十年。消磨了米开朗基罗的健康的是他呕心沥血的艰苦劳动,损害了拉斐尔的外形的却是自我放纵:暴饮暴食、寻欢作乐、狐朋狗友和各种甜言蜜语。(p.218)
米开朗基罗想起自己也曾经为自己的不礼貌行为向列奥纳多·达·芬奇道歉。
“艺术家应当能原谅彼此的过错。”( p.218)
这句话说得好!点赞。
这次典礼两年后,西斯廷圆顶的绘制工作终于结束,引起公众强烈反响,丝毫不亚于大卫雕像曾在佛罗伦萨的盛况。这时来自威尼斯的画家塞巴斯蒂安·鲁切尼,一位喜好吹笛子的画家,来向米开朗基罗致敬、忏悔和倾诉。他曾和众人疯狂崇拜拉斐尔,认为拉斐尔的画笔“融合了各式绘画技巧,色彩悦目,独富创意,构图精巧,宛若天使降临”。(p.245)而米开朗基罗的色彩单调,人物造型简直是肌肉鼓胀的人体解剖图,场面设计毫无优雅可言。而现在塞巴斯蒂安要称赞米开朗基罗为大师,要为他大唱赞歌。
是什么让他改变了看法?因为他觉得拉斐尔偷走了他的画风而且超越了他,成为威尼斯画拍最优秀的画家,“他已经出神入化,拿到的佣金也空前丰厚,而我……我什么也没到到。拉斐尔吞没了我的前途,好在我还有一双眼睛。过去几天里,我用它们欣赏了您在西斯廷穹顶留下的杰作。”(p.245)
对塞巴斯蒂安的话,米开朗基罗做出正确的开解:“我打算为你画几张草图。……既然拉斐尔借鉴走了威尼斯画派的用色技巧,那你为什么不可以借鉴我的设计呢?让我们一起想想如何超越拉斐尔吧。”(p.247)
相比于塞巴斯蒂安的狭隘和追求物欲享乐,也相比于年轻时代的自己,米开朗基罗的确正在超越,正在走向大师级的巅峰。
正如美第奇家族的公主、米开朗基罗青梅竹马的友人茱莉亚诺所言:“你,列奥纳多和拉斐尔可谓当今意大利最杰出的艺术大师。”(p.255)茱莉亚诺希望这三位大师可以成为朋友,也许还能在一起合作。
合作很难实现,正如米开朗基罗回答的:“我们三个分属于不同的族类,就像鸟、鱼和猫头鹰一样。”(p.255)消除误解、彼此理解和尊重是他们能达成的最后成果。
虽然不能合作,米开朗基罗和达·芬奇共同出席了茱莉亚诺伯爵的招待会,并在会上进行了艺术交流,这好像是他们最后一次面对面的谈话。此时的达·芬奇已经把兴趣放在了科学研究方面,凹面镜、螺钉切削机、排水系统、曲面面积计算方法、光学、植物学,他已经知道用数年轮的方法计算树木的年龄,甚至发明了机械狮子的装置,只要一摁按钮,它的胸部就会露出一束百合花来。因此对茱莉亚诺说服教皇哥哥利奥(此人生活极端奢侈,特别能吃)分派给的绘画任务,迟迟没有动笔。
达·芬奇以卓越的艺术眼光不带成见地肯定米开朗基罗的西斯廷圆顶画“几近完美”,认为“解剖学知识对艺术家而言,是极其重要和大有帮助的。”(这两位大师都曾解剖过尸体,对人体结构了然于心)但他也表露出担心,他担心后学们的过犹不及,“画家们在研习过您的圆顶画之后,必须十分注意,不能因为过分强调骨骼、肌肉和肌腱的形态而使创作变得僵化;也不能过分醉心于裸体人像,将感情悉数表露于外。”(p.256)
应该说达·芬奇的担忧目光如炬、高瞻远瞩,过度使用解剖学画法,确实可能导致僵化和滥情。从这个意义上说,西斯廷圆顶画开创了一个时代,又结束了一个时代,使这种技法的超越成为不可能。
三位大师最后的结局是,达·芬奇客死他乡,拉斐尔英年早逝,米开朗基罗寿终正寝。
诗人米开朗基罗
米开朗基罗在教廷得到的最后“职称”是雕刻家、画家、建筑师。他很看重建筑师这个头衔,因为这可以让他名正言顺地担负起圣彼得大教堂的督造。大教堂的前几任建筑履职怠慢,贪污腐化,要么立柱的水泥不合格,根本无力支撑起一座大厦,要么设计丑陋、蹩脚,历经几任教皇,大教堂仍是烂尾楼,竣工之日遥遥无期,安全隐患处处可见。米开朗基罗很是着急,他有过负责高筑佛罗伦萨城墙抵御外敌的经历,有过设计教皇陵墓和安置雕像的经历,更有一颗正直朴素、追求完美的心,他曾数次给不同的教皇谏言,请他们重视大教堂的质量问题、进度问题,但收效甚微,多劝他安分守己别多管闲事。后果只是得罪了那些在工程建设上中饱私囊、玩忽职守的宠臣。现在他可以为大教堂献出此生全部的智慧和力量了。
这是令他欣喜的,他为大教堂顶设计的木模型是信仰、经验和才华的结晶,令人叹为观止。做建筑师是水到渠成的事,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诗歌也引起了巨大反响。其实他不必吃惊,没有一个艺术家不蕴含着诗性,雕刻、绘画、建筑,没有诗人情怀极可能导向平庸。
“人们把他写的诗奉为严肃文学。他就但丁、美、爱情、雕刻、艺术和艺术家的十四行诗被频频抄写,人们争相传阅,甚至为他的一些情诗谱了曲。有人向他报告说,在佛罗伦萨的柏拉图学院,来自博洛尼亚、比萨和帕多瓦的教授们曾以他的诗歌为主题,开办了多场讲座。”(p.458-459)
走进一个人的心灵是困难的,只谋其面未识其人是通常的情形,何况是走进一位五百多年前意大利古人的心灵。传记作家欧文·斯通为走进这位文艺复兴巨子的心灵花了六年时间,实地考察、采访、阅读密档。也许诗歌能够让我们捕捉到艺术家的某些心灵信息。
与米开朗基罗关系密切的女性,书中提到三位。一位是美第奇家族中的茱莉亚诺,从小一起长大的终身朋友,无论在她被共和派势力幽禁在佛罗伦萨乡野,还是哥哥当了教皇后成为女伯爵,他们的关系都不受影响不曾改变,全天候的纯真友情鼓舞着滋润着各自的人生。一位是坚持宗教改革、抑郁而逝的佩斯卡拉侯爵夫人维多利亚·科隆纳,他们属于也是属于精神之恋,由于女方的矜持。一位叫克拉丽莎,他是别人的情人,31岁那年在罗马也一度是米开朗基罗的情人,在她那里,这个苦行僧般的男人得到了美食、清洁和温暖的肉体。我们看看他写给克拉丽莎的情诗吧。
但愿我这副粗糙的皮囊,
能编出华丽柔软的衣裳,
整日裹住她美丽的乳房!
但愿我是她脚下的绣鞋,
承受她的重负,当雨天
路面湿滑,我将亲吻她的脚掌!
(p.143)
他给这首诗取名《春蚕》。艺术家是个情痴。不幸他们的结合是短暂的,米开朗基罗满心都是工作都是艺术,去克拉丽莎的次数越来越少,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克拉丽莎离开了他离开了罗马。多年以后,当诗人为美第奇家族雕琢《晨》《暮》《圣母》《年轻的洛伦佐》四座雕像,在秋天的深夜,在还未落成的小礼拜堂里,他写下了对那段爱情生活的怀念:
爱的熔炉
对于燧石来说,火是多么友善,
击打一下,就能让烈焰燃起
它烧灼了石块,接着在灰烬中
两个石块熔为一体,自此永不分离。
熔炉炼就了它的坚固,可抵御严霜和烈日的考验
任岁月流逝,它弥足珍贵——
就像经过地狱洗刷的灵魂,带着荣耀归于天堂。
就像我灵魂中迸发的火焰,
虽埋藏在心之深处,却终将把我锤炼,
灼烧、浸洗,直至升华为更美的人生。
即使今日徒留烟雾与灰烬,
烈火淬炼中我终将获得永恒的坚韧,
心之所系,不是铸铁,而是真金。
(p.340)
在读陷入爱河已是耄耋之年。他第一次见到已守寡十年的46岁的佩斯卡拉侯爵夫人维多利亚·科隆纳,觉得她不过26岁,陷入沉迷,歌以咏志:
我在近处观察,在原处凝望,
你的美貌流泻出万丈光芒,
但女士,即使我收住脚步,目光却依然前行:
我们可以观赏星辰,却无法摘下一颗……
我们的人生苦短,也为生出双翼,
所以无法去追逐飞翔的天使:
只能这样凝望着,耗掉所有力气。
然而,如果天堂也如人间这般眷顾你
就请让我的整个身体化作一只凝望的眼睛,
这样我的全部身心都不会错过你的美丽模样!
(p.416)
诗人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把这位遗孀看做遥不可及的星辰。他渴望与夫人再次相会,而且是单独的。但他再次失望,夫人总是被一群人包围着,而他只是一群人中的一个。在期盼等待中,诗人写道:
啊,爱神啊,请您告诉我,
当我凝望我的爱人时,我所见的是她的真实美貌,
抑或是我胸中的爱意
让她的优雅滋长了一千倍?……
(p.423)
“情人眼里出西施”,意大利诗人大概没有听过这句中国谚语。
其它内容的诗,书中也有少量引用,比如这首对自己工作状态、心理状态写的诗:
我住在这地牢里,甲状腺隆起——
像那不知是喝了伦巴第污河,
还是那个地方的脏水的猫儿——
肿得下巴连着肚子,疼痛不已:
我胡须朝天,后颈下陷,
贴紧背脊,胸骨凸起,
长成竖琴般模样。颜料斑斓,
从画笔滴落脸上。
我的髋骨挤进腹部,压迫内脏:
臀部变成马尾皮带,承受体重;
仰面朝天,想胡走乱串的瞎眼;
我前胸皮肤拉伸,松松垮垮;
后背缩成一团,长了褶和茧;
挺胸弯背,像亚述弯弓的半圆:
……
快来救我
挽救我濒死的绘画衰落的名誉;
绘画令我羞辱,令我生命痛苦。
(p.212、213)
这首诗真实地反映了米开朗基罗绘制西斯廷圆顶时遭遇的肉体与心灵痛苦。试想一下,画家站在有时是蹲在、半躺在脚手架上,仰面朝天、挺胸曲背,背上都磨出了老茧,举笔向上涂抹颜料,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重复,真是太受罪了,身体都变形了,这哪是人能干的活,分明需要神力相助,而他画的正是神。他画了四年比上帝开天辟地的创世时间长多了,难以估量的付出足以感动意大利也足以感动上帝,但没感动行将就木的教皇,教皇教导他应该涂上金色装饰一下才不寒碜。如今世界各地的旅行者们在西斯廷教堂仰望穹顶、欣赏画作,震撼之余真该对米开朗基罗说声谢谢。
在动荡、忙碌、非凡的漫长人生中,诗给了他慰藉、让他重新找回生命的平衡。从这些诗中,我们会感到艺术家也是有血有肉、有悲有喜的普通人,只不过他们比普通人更敏感更痴情也更容易悲天悯人,更坚强也更脆弱,像玉也像大理石。
这个春天,疫情、战争、飞机失事,清冷多雨,我用几天的时间阅读了欧文·斯通花费六年光阴完成的这本史诗般的传记小说。觉得有话要说,觉得有必要重复书中的一些内容,觉得它给了我温暖和力量。
读书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地想到鲁迅在上个世纪初应学生孙伏园之约开列“青年必读书”的书单时,说过的话:“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至于该读什么,先生说“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对为什么建议读外国书,他是有解释的:“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书时候,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书中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这些话值得再三品味。就我的阅读经验说来,当然要多读外国书,有外语功力的最好直接去读原文。我的感觉是中国书多让人“冷”,让人心如死灰般的冷,四大名著哪有不让人冷的?《三国演义》杨慎的开篇词就说明白了:“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红楼梦》的人物结局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水浒传》就不用说了,金圣叹希望腰斩水浒是有道理的,稍稍温暖一点的是《西游记》,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似乎修成了正果,取得了真经,获得了封赏,但却是以失去自由为代价的,花果山、流沙河、广寒宫以及高老庄,距离他们越来越远了。当然中国书中也有让人“热”起来的书,不幸往往是狂热,是画饼充饥的虚热……
期间,我还想到一事,米开朗基罗等大师们的时代,中国处在明朝,明朝在绘画上当然也有巨匠,唐寅、徐渭、周臣、董其昌、仇英、文征明、沈周……其中唐寅生卒年月为1470.3.6-1524.1.7,也就是在拉斐尔去世4年、达·芬奇去世5年后,中国画家唐寅也去世了,他们是一代人,活在东西方各自国度互不知晓。什么时候将东西方一代人的作品放到一起,用一句佛伦伦萨谚语,“我愿意把手伸进火里”说,该是相当有趣的。
2022.3.2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