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公交车的印象几十年没变,那就是“拥挤”。乘客多而车辆少、车辆空间小这一对矛盾,一直十分尖锐。乘公交车就是要做好等和挤的准备。想快捷、想舒适,就得开私家车、打的;而如今车多了堵车严重,又难找停车地儿,加上一些路段不恰当的限速,开车、打的也不见得多么快捷、舒适,而且很容易吃罚单。
三十多年前我初入城市的时候,公交车(常用的叫法是“公共汽车”)上不仅有司机,还有一位售票员,大都是女性。女售货员嗓门大,她得让嘈杂声浪中的一车人都能听到指令。“往里走,往里走,别堵车门子!”“说你呐,那个戴帽子的男同志,买票!”因为人挤人,往里走是不容易的,极有可能踩了别人脚、撞了别人腰,有时想买个票都难,为此吵骂起来挺常见。女售票员力气也大,她得在夹缝中穿来穿去,稳稳当当站着,好给乘客找零钱,或是揪住逃票的不放逼他补票。肉嗓子是容易嘶哑的。记得有部电影,名忘了,是反映公交车职工生活的,年轻人脑袋活爱琢磨,琢磨出个录音设备,代替售票员的肉嗓子。
那时的公交车上,吵吵嚷嚷;因为没有空调设备,在冬夏两季坐车十分遭罪。现在进步了,一些车上装着空调,人们大都忙着低头看手机,吵嚷减少了,但还是挤。
能在公交车上占个座,那可是喜事,得了宝似的。统共就那么几个座,你拥有一席之地安放尊臀,也安放心情,你就VIP了,听别人吵架都觉出兴味,窗外掠过的平常的行道树、花坛、楼房,都显得斑斓夺目!有个座位,你就不嫌车速慢了,不嫌司机水平太差把车开得点头哈腰和毫无征兆地急刹车了,不怕遇上红灯了;你甚至想让目的地再远一点,好让你多点时间感受坐着穿越一个城市、穿越一方陌生之地的视觉变化和心理体验。当然,事先定好时间的赴约除外。
那些年,那些私人承包的破旧长途公交车,在城与城、城与村之间颠簸往返。这种车的拥挤程度更甚,因为多一个客就多一份票钱,车主自然愿意随叫随停、多拉快跑,只要躲开检查站,能塞就塞,不管超载不超载。为了多塞人,行李都被堆在车顶上,用行李网罩住,再拿麻绳横一道竖一道地缚一缚。有次我坐从忻州到五台山的长途车,车顶载满当地老乡购买的年货,车顶垂下来的獐子腿、羊腿敲打着车窗玻璃,与我的目光一路相伴。零下二三十度的冰天雪地里,动物淤血的腿硬邦邦的,像能破窗而入的棍子……
那些年很多农村人做种小生意,在村里收购鸡蛋再运到城里卖,赚个差价。我本家一个姐姐曾经乘坐长途车来济南贩卖鸡蛋,她在爬到车顶取鸡蛋篓子时,没站稳摔了下来,摔断了腰,卧床养病,把几年来赚的辛苦钱全搭进去了。
BRT刚刚出现的时候,我以为这种车可能不会像普通公交车那样拥挤。查“BRT”三个字母代表的意思,是Bus Rapid Transit,亦即“快速公交系统”的英文缩写。这种新型公交甫一出现,让人目为庞然大物。它不仅个头大、容量大,而且有专用线路。在车水马龙的城市拥有专属路权、专属站台,那是比较豪华的权利。起初这种车的确不算拥挤,大概人们对它还比较陌生,票价也比普通公交略贵一点。很快,BRT也拥挤起来,特别是上下班的高峰期,像一处隐藏的风景遭遇曝光后观光客就蜂拥而至了。线路延长、站点增多,专用线路无法专用(一些长途客车也在BRT专用线上奔跑),也是它变得拥挤的原因。
我以前很少出门很少乘坐公交车,因为工作单位和住所在一个大院,徒步上下班用不了半个小时。岂料今年接到任务到另一家单位帮助工作,每天上下班就要乘坐公交车了,而且要倒车,BRT1换乘BRT2,来回耗费近三个小时,真有一次让你坐个够的味道。
夏天一身汗,冬天打寒颤,是免不了的;排队等车,翘首以盼,紧握栏杆、扶手、吊环,撞了别人或是被别人撞了,是免不了的;眼疾腿快抢占座位和偶尔慈悲心发作让出座位,是免不了的。
看铁凝写她母亲赶公交车上班,一位音乐教授总结出了溜边上车才能先行一步、才能有望占到座位的经验,我会心一笑,我能想象出这位母亲不惧风险迎着车头溜边挤进车门的一幕。这一幕不是人间喜剧,也算不上悲剧,也不是如印度人占满车顶的“开挂”,但它的确常常地发生在人间,发生在科技时代和人口众多的国家。
看于坚写的随笔《地铁》,我读文章的感受和他作为乘客的感受能够契合,虽然我乘坐地铁的次数很少,只在北京、天津、上海各乘坐一次,其间隔了二十年,但我乘公交车次数多啊,现在每天两次。他说:“车厢普遍地沉默,人们麻木不仁,那么多语言,五光十色的用于人与人之亲密的词语被封闭在一具具躯壳里,不亲,不交流,地铁就像一具站立着无数死尸的停尸房。人们回到了物的状态,犹如瞬间冷冻,这是短暂的死亡,或者对死亡的虚拟。”他说:“地铁是人类距离最近之处,也是最远之处,就像阵地与阵地之间的空地,中间隔着一场战争,一场一场地僵持着,只为孤独、彼此隔绝而战。”
在“睫毛都要碰到了,呼吸之声像是在枕边”的车厢里,诗人看到了“物”和不能不是“亲近”的隔膜,“在没有手机的时代,人们还无法避免彼此对视,亲见,现在都低头看手机。一物看着一物。”诗人当然是敏感的。
地铁车厢也不完全等同于公交车车厢,不完全等同于我坐的BRT1和BRT2。比如地铁中听不到这样的提示音:
1.当您的身边有老、幼、病、残、孕,及怀抱婴儿的乘客时,请给他们让座,我们表示感谢。
2.当您的身边有老、幼、病、残、孕,及怀抱婴儿的乘客时,请给他们让座,谢谢。
3.请您为老、弱、病、残、孕,及怀抱婴儿的乘客让座,谢谢。
这三条说的是一回事儿,只是使用的时间不同,第一条是我最早听到的,第三条是我2018年12月27日在BRT上听到的最新版,字数最少。我在12月18日乘车时听到的还是第二条模式,也就是说这第三版最早是在12月19日才使用的。
我一直对第一、二条不满意,文字冗长。乘客上车后最想知道的是下一站的站名,而不是一站一次地、唐僧念咒似地被反复教育尊老爱幼和让出座位;文字多占用时间长,把报站点的时间都可能挤掉,有时刚报出站名,车就到站了,位置靠里的乘客来不及准备,被迫往外冲,让人啧有烦言。大概有不少人与我同感,如今公交车上虽未“删除”教育内容,但短了,应该算又一进步。最新内容好像把“老”后面的“幼”改成了“弱”字,也有道理,“幼”一般不独自乘坐公交。
写到这里听到一个消息,我妻子一同事为追赶公交车,跑得急切,腿脚没腾挪利索,膀子扑地摔断了肱骨。——追赶公交有危险,要有耐心等待下一辆,即使等车时冻得、急得直跺脚。
还听到一消息,济南地铁R1线要在2019年年初通车,济南的地铁时代到来了。但愿地铁能减轻一点公交车的拥挤。
2018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