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雪打灯”,是幅美图。要画出这幅图,靠雪,靠灯,靠心情。
也许因为气候变得温暖干燥,雪真是越来越少了;也许大雪总是弥漫在过去,属于孩提记忆的一部分,为中老年人提供具象可感的回忆,回忆中的雪才显得大显得多。总之人们觉得白雪吹向红灯笼、灯光映雪的景象是分外难得一见了。人们在絮絮叨叨的期待中常有莫名的不安、切实的失落。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的村庄上空是常常飘舞雪花的,我们的村庄的大街小巷是常常积着冰雪的,走起路来会听到“沙沙沙”、“嘎吱吱”的声响。在这样的声响里,我们去看驼爷家当街燃放的礼花,看他家今年买的花药喷射得高不高、亮不亮,颜色多不多;在这样的声响里,我们去拜年,每家每户的春联红色喜人,每家每户的炉火今天特别温暖;在这样的声响里,我们挑出花灯来,小小的一圈光晕,先是晃动在各家的大门口,然后漂浮在街当央,三五只聚拢一起,十几只聚拢一起。
灯多了就有了比较。比较大小,比较亮度,比较样式。有比较就有了优劣高下,有了自傲和自卑,高兴与不高兴。这种比较,往往是在大人们一句两句随口而出的“点评”中,小孩子们才意识到的。大人是生活的导师,也是有意无意的添乱者。本来大家都觉得自家的灯亮光光的,各有各的妙处,谁也没觉得煤油灯不如蜡烛,自家做的不如买的,小的不如大的,谁都兴高采烈地穿着新衣在雪地里“沙沙沙”、“嘎吱吱”,谁的灯只要不被野风吹灭,都能放出亮来把自己的小脸映红。
然而有了比较。
“看啊,张永打的这叫啥灯!少个角啊,都是五角星,他家的四个角?”
喊儿子钢蛋回家吃饭的三大娘指画着我的灯,笑得嘴很大,她本来嘴就大。她在平时油渍麻花的小棉袄上套了件暗花褂子,显得两条胳膊扑闪扑闪的如翅膀。
我举着灯僵在她面前,我的灯光照在她的花褂子上。伙伴们纷纷对我的灯发生了兴趣。“还真是四个角哎。”“解放军的帽子上不都是五角星吗?”“五角星才好看。”
“回家让你爹改改,他可真会糊弄穷。”三大娘领走钢蛋,回头冲着我的四角灯说。
“再改?就是那点红纸,没纸了。明年吧。”父亲说,“灯是灯,军帽是军帽。为啥非要五个角?”
父亲好像有他的道理,好像做成四个角是为了将就红纸,也的确没有红纸再做一个新灯了。而且我猜测父亲也不会做五个角的灯,他没有那么手巧,大集上卖的灯笼是能工巧匠做出来的。
现在想想,做父亲不易啊,一不留神就会折损在孩子心中的形象,孩子对父母的理解和包容远远不及父母对孩子的。
我还不敢公然埋怨他手拙,我只是把四角灯撂在墙角的咸菜缸旁,开始自己做白菜灯。
拿菜刀把白菜疙瘩旋下来,拿剪刀挖出疙瘩的内瓤,做成灯碗,灯碗里放上稍许煤油、一截灯芯,或是在碗底固定个蜡烛头,然后在碗帮的上沿对穿细铁丝、麻线做成系子,拴到小木棍儿上挑着,就是白菜灯了。前些年,我一直用这种灯。偶尔也用半截萝卜,做成萝卜灯。萝卜灯的外皮翠绿、光滑,比白菜灯好看,但萝卜常常在年前就被腌成了豆豉咸菜,只有几颗白菜是当家菜了。
挑着红灯笼上街是头一遭,这头一遭却没出彩。
“砍两棵白菜了,还砍?还留得住吗?”父亲心疼他的白菜,他要留着白菜当下酒菜,留着白菜疙瘩养在水里长米黄色的白菜花。
“我得找大个的!”我举着菜刀,没好气地说。
白菜灯做成后,街上已空无一人。鞭炮声还远远近近、零零星星地响着……
读初中时,学冰心散文《小桔灯》,曾勾起我对自制白菜灯的回忆。读《小桔灯》我感到亲切。小桔灯朦胧的橘红的微光不仅照着作者在黑暗潮湿的山路上走,“似乎觉得眼前有无限光明”,也让我这个读者的眼前闪现着橘红的微光。但那时我没有见过橘子,很难想象什么是橘红色。
从读中学起,我已经没有做灯、挑灯的兴致了,却一直保存着赏灯的兴趣。
济南赏灯的佳处当然是趵突泉公园。
这个公园已持续举办了四十届元宵灯会,可以说与中国改革开放的历程同步。元宵灯会早已成为泉城的一大年景,融入了泉城的节日生活。每年的春节前后趵突泉人海灯山,蔚为大观。灯的式样之繁,构思之巧,或大气磅礴,或精致温婉,让人叹为观止。
生肖灯是每年灯会的“主打”灯。今年是农历己亥年,猪的形象便堂而皇之了。猪八戒背媳妇、猪八戒和大师兄,这些传统的桥段自然不会缺席,与猪形象相近的大象也相伴“出演”,曹冲称象的故事便用花灯的形式得到演绎。
一些灯表达着人们对祥和、幸福的祈盼与祝愿。比如以龙凤呈祥为主题的大型组灯,摆尾的金龙与展翅的金凤双双盘旋于泉水之上;比如和平鸽、蝴蝶造型的花灯闪烁在绿竹、垂柳之间;比如对齐、鲁两国会盟于泺上这一历史画面的想象与展示。
一些灯是反映地方特色、张扬城市个性的。“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这里是泉城济南,这里的灯会到处可见荷花与莲叶的灯盏漂浮在潺湲的泉流之上。白荷花、翠莲叶及其倒影,让人想到印象派大师莫奈的作品,而红莲花则让人记起“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诗句了。
一些灯是专门为孩子们而设的。记得某年的灯会把“植物大战僵尸”的电脑游戏固定成了花灯,路边竹林间处处盛开着金黄的向日葵。今年则是棒棒糖的造型,圆圆的、花纹似风车的棒棒糖引领着曲径通幽……
形形色色、各显光华的花灯,让一座城市在冬去春来之际增添了温度,增添了魅力。式样繁复、个性纷呈的花灯,已经无法加以准确的命名,像命名白菜灯、五角星灯那样。它们放射的光芒,自然也不会像煤油、蜡烛那样微弱、晕黄,那些以电为源的灯光璀璨夜空,芒角四射仿佛星辰,比当年街上的烟花还要夺目,已经无法确指一盏灯几个角了。
然而赏灯时我每每想到过去的四角灯和白菜灯,犹如常常想起曾经简单又滋味独特的乡间食物,那样的瞬间让我怀恋让我回味。而且那四角灯或白菜灯是可以提着挑着的,可以随人游走的,不像公园的灯固定一处。
2019.2.28草
2019.3.1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