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以后,我将成为这所学校唯一的老师,不是老师的老师。一般情况下,最尽职尽责的数学老师老唐这时候也骑车出了校门,我目送着他的背影,缓缓地把两扇木栅栏门合拢,上了链条锁,学校就没别的老师了。剩下的是学生,是我,是休息时间,是月光朗照或是晦暗不明的时间。
我住的传达室,在校门的东侧,一明一暗两间屋,邮件放明间,小铁床在暗间。九点以后,暗间就不开灯了,无论有无月明。我从明间走进暗间,像是走进洞穴。这个洞穴能让我身心松弛下来,做些断断续续的梦,吉凶难卜的梦,让我回到自己,而不是一个看大门的,一个学校的守夜人。
暑假期间,仍有部分学生住校,大多是毕业班的,他们要参加明年的高考。明年的暑假他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来这里,就像今年6月参加过高考的上届学哥学姐一样。备考是辛苦的,最后一年是冲刺年,冲刺需要拼搏,对学生对家长对老师都是考验。学生固然要全力以赴,家长也在暗中焦灼,能做的是嘘寒问暖,是撙节用度以供应考生最好的饭食,老师们则加长辅导时间,没事就到教室转悠,做梦也想着押中俩题。能押中题目,会被目为“神”,一举成名。老唐是刚从外校调入的名师,据说是教导处主任的候选,他就押中过高考题。老婆孩子暂时还在原地,他一人独处,时间充裕,白天晚上都做辅导。
这个阶段学生们感到了时间紧张,变得心无旁骛起来,很少有在校外闲逛的,因此很少听到叫门声,我不用十分熬夜。在明间的灯光下读书看报,十一点走进暗间躺在床上休息,再热也不敢脱光光,怕有紧急情况。我虽然不是考生,但也喜欢读书看报,这也算一种娱乐。撇下老婆孩子在家,我一人白天黑夜的值班挣这三瓜俩枣,要给自己找一点娱乐项目,只做梦、瞎想,也难打发缓慢的时间,尤其在这闷热的长夏。电扇的嗡嗡声里,与其汗浆四流的打瞌睡还不如读点闲书。这样的闲书,学生们是不会考的,他们也不会看,至少现在不会看。教室的灯是十点钟自动断电。有好学的把书带到宿舍看,嫌宿舍空间狭小、空气浑浊的,就在教室点蜡烛;也有人把蜡烛带回宿舍,宿舍的灯关掉后自己用功,我巡夜时,能从窗口看见这样不眠不息的萤火虫,我担心他们看坏眼睛。
一般十点后,校园里就很静了,静得有些寂寞。学校在郊区,离车水马龙远,离果园庄稼近。平时,也有学生偷几个桃子、苹果以为乐事,但不至于引发民愤,没有跑来学校兴师问罪的。从校园里就能看到墙外的果园和庄稼,桃花开一片绯红的锦霞,苹果花飘一片莹白的流云,我常常出神地望着,被校领导看见时他总是打趣我想老婆了,他说一直想再找个人跟我倒倒班,还没找到,咱们是新校,目前困难不少,前途一片光明。
新校,植被稀疏,刚移植的花木还没扎下深根,蔫不拉几的,远没有墙外的葳蕤可喜。我确实需要一个替班,让我能回趟家,看看孩子。孩子正在读小学,每天都要接送她穿过闹市,而我做了这份工作后,很久没能接送她了。时间长了,女儿会不认我的。
这天傍晚,我又在翘首远望,望着玉米地,想着这块玉米地里有没有乌米,乌米是可食的,膏润过小时候的味蕾,属于我农村生活的美好回忆。
出神之际,听到有人唤我名字。咦,这不是本家大哥吗?他从校门进来,肩上扛着一卷席子。
“我来替你两天。铺盖卷带来了。”
本家大哥大我二十多岁,将七十不逾矩,是有孙子的人了。我住城里,他住乡下,距离远,一年到头难得相聚,没特别事情电话联系也无。他给孙子办满月,我都没能去喝喜酒。
“这里铺盖全的,哥。”
“自己家的干净。”
大哥笑着把草席和草席里卷着的铺盖扛进传达室,腰腿佝偻,脚上乏力。他不让我接手,让我先接电话。
一连接到三个电话,都是亲戚打来的,说的都是一个意思,晚上一块儿吃顿饭,不是大哥来了吗。他们怎么知道大哥来了?
大哥远道而来,按说应该接风洗尘。但是我这种工作性质,擅自离岗不好吧。亲戚就劝我,很快就能吃完,已经订好饭店,就在学校附近,出门就到,不会误事。再说暑假期间,又是晚上,也没人管着,你就是校长,你自己说了算!
好吧,我说了算。饭店确实不远,就在苹果园边上,我不知道这个我能望见的果园边上居然有家饭店,做的大锅炖鸡非常好吃。
“有炒乌米吗?”我想加个菜。
“有是有,我们自己吃了。这种菜哪有上桌的?”女老板笑呵呵地,有肥硕的腰身。
席上隐约知道,大哥是被儿子、儿媳气走的。离家出走,遍寻亲戚,在我这儿落脚。不知不觉,酒喝了不少,头已晕,夜已深。我搭乘亲戚的车回家,本家大哥走回学校替我值班守夜。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学校电话,知道昨夜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女生宿舍失火,一是洗刷间跑水。一个女生过分刻苦,就着烛光背书,不小心引燃蚊帐,让同屋的十几个女生大呼小叫地跑到室外,衣衫不整,十分狼狈,有一女生当场吓晕。多亏男生用盛粥的大桶从洗刷间提来水,把火浇灭,没有皮肉之伤。慌乱中,洗刷间的几个水龙头一直没关,洗刷间、厕所一片汪洋。
“水火无情啊!老张,值夜班不是让你去睡觉的,整个学校还有那么多学生都交给你了,责任重大啊!学生去找你,值班室上锁了,不见人影。”
那时我们在喝酒。这时我被辞退了。
“这伯伯是谁呀?”
昨晚女儿指着我,问妈妈。这个上贵族学校的臭丫头,下学期的学费该没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