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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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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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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山祭

总应该写写这座山、那座墓。许多次我对自己说。

趁着我对人类间的友谊尚存希望,趁着我对史书坟典尚保持足够的兴趣。

济南“齐烟九点”所指的“点”是些突兀孤立的小山,“九”也非确数,究竟是哪些“点”、哪几座山,也无确指。清代郝植恭(1832—1885年,今河北蓟县人)在他的《游匡山记》中写道:“自鹊华而外,如历山、鲍山、崛山、粟山、药山、标山、匡山之属,蜿蜒起伏,如儿孙环列,所谓‘齐州九点烟’也。”在郝植恭的眼里,鲍山是位列九点的。

且不管今天的人们是如何范围齐烟九点的,依清人的说法,我们就把鲍山视作“九点”之一吧。这一“点”很重要,魅力独特,大可供人们瞻仰凭吊,继而大发思古之幽情。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面对这样一座海拔不过一百一十多米的小山,我还是猛然地想到了《诗经》中的这两句诗。

《诗经》中的这两句诗,还出现在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中:“《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司马迁将诗句看作是隐喻意义上的,把孔子的德行视为“高山”“景行”(大道),一般人是达不到那样的高度,找不到那样的康庄大道的,但可以“向往”,应该“向往”。

面对鲍山,我愿意使用这两句诗的喻意,向另一位先贤致敬,他生活在两千七百年前,他便是鲍叔牙,鲍山地区原是他的采邑,原筑有城池曰鲍城,山因城名。

吾孤陋而寡闻,认识鲍山也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十几年前,单位派我参加济南市统计局组织的“四五”普法培训班,食宿于济南钢铁总厂的宾馆。

晚饭后散步,不经意间看到路旁一座土丘,土丘之上植被森森,多是刺棘。有会友告我这就是鲍叔牙之墓,又抬手西指:“那座山就是鲍山。”看鲍山,一片蓊郁,亭阁翼然。彼时并无登山的欲望,虽然对鲍叔牙这个历史人物不是全然陌生,却无意寻幽怀古,甚至怀疑所谓大墓和山名,不过是今人的附会,出于旅游经济的考虑或是着意制造某种地域性的文化优越性。彼时,我惦记的是晚上可以免费去打一次保龄球。

十数年白驹过隙,玩乐之心稍敛,渐有孔子当年读《易》的自觉,开始留意于近边的山川人物。

今年初夏又一次来到鲍子墓,第一次攀上鲍山顶,少有游山玩水之心,多存凭吊、缅怀之意了。

我想,今天的人们如何看待管鲍之谊?今天的人间是否存续着那样一种堪称伟大的友谊?历史上之所以产生了管鲍之谊,是否与那时的人们淳朴天然、真性未泯、天真未凿密不可分?

山路掩藏在浓郁的林木之中。这些林木,野生的如构树、棘树,长势旺盛,棘树能长成如此高大,直像有数十年、上百年悠悠年轮的枣树,在别处还未见到。人工栽植的柏树则株距紧密,紧密得将山风都阻隔了,把山东侧的一个带游廊的长亭几乎全部遮蔽,向上望是树,向下瞰也是树,折断视野。直到登上山顶了,人还有种被树包围的憋闷感。秃山荒岭,固然单调,植被过密,让人透不过气来,也会减少登山望远、一抒心怀的妙趣。还是疏朗些吧。亦如文章书画,意象不宜过分密集,要有留白,恰到好处。

如果鲍山是连绵不绝、群峰相竞的山系,在密密的山林中,是很容易迷失方向的。幸好它是孤绝的山、独立的山,整修过的山路条条相通,山顶又不甚高,故可上下来去自如。

在山顶,我四方拍照,拍电厂、钢厂喷烟吐火的烟囱,拍一片又一片争高林立的楼群,拍一列长长的乌黑的运货列车缓缓驶过,一列短短的雪白的客运列车飞驰电掣……铁轨就从山北侧穿过,距离环山路只有数米。我能感到这座山每日每夜所受的震动。

工业文明和都市文明汹涌澎湃,离这座孤立的小山越来越近了,它仿佛是一座脆弱的孤岛,而四周无比拥挤,也无比坚硬!仿佛一台空气锤、一辆挖掘机就能将它粉身碎骨。而在山脚我看到了标着“军事禁区”的防空洞入口,猜想这座山和许许多多的山一样,差不多被掏空了内瓤。

由此我想到文明的脆弱、传承链条的脆弱。

幸好“管鲍之谊”,记录在了煌煌史书上,白纸黑字,有案可查。

《史记》在《齐太公世家第二》《管晏列传第二》中都有对鲍叔牙的褒奖。

《齐太公世家第二》较为详细地记载了桓公即位、管仲当政的来龙去脉。血雨腥风的宫廷夺权斗争,历历在目。

话说春秋时期齐国第十四位国君齐襄公是一个大玩家,玩到死,也玩到“荣登”《诗经》。他荒淫无道,与鲁桓公的老婆,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文姜私通,隐私败露后竟趁鲁桓公醉酒,将其杀死。《诗经》中的《齐风·南山》将齐襄公喻为淫荡的雄狐狸。他言而无信,派连城、管至父二人戍守葵丘,讲好一年为期,期限到了却不准换防,“故此二人怒”。而此时齐襄公的堂弟公孙无知正在预谋篡权,连城搭上了他的战车,合力弑杀了襄公。

襄公淫人、杀人、欺大臣,“群弟恐祸及”自身,躲离齐国。公子纠去了鲁国,由管仲、召忽二人辅佐;公子小白去了莒国,由鲍叔牙辅佐。此时,鲍、管这两位发小各为其主、忠心耿耿。此时,齐国的国君成了公孙无知。无知者无畏,他不仅敢弑君,也敢得罪强蛮的雍林人,结果在出宫春游时,被雍林的百姓杀死。看来得罪百姓是很无知的。被无知坐了几个月的国君宝座空了出来。小白和纠的机会来了,然而国君只能有一个。管仲受命带兵在莒国通往齐国的道路上阻击小白,并亲自力射一箭。小白应箭倒在车上,那是装死或是吓晕了——命不该绝,他腰带上的带钩阻挡了箭矢。

放松警惕的公子纠,行动迟缓,小白已先入为主了,“是为桓公”。在齐桓公的逼迫下,鲁人杀了纠,召忽自杀,管仲被囚。齐桓公发兵攻鲁,必欲杀管仲。

这时,鲍叔牙劝阻桓公:“我的能力只能保您治理齐国。而想成为霸王,那非要管仲这样的大才不可。”举荐成功,桓公舍弃报一箭之仇的私心,厚待管仲,鲍叔牙乐得去做管仲手下。

如今的鲍山南侧半山腰上建有“荐贤亭”。六柱高擎,双檐碧瓦。角吻、螭首,装饰还算讲究,可惜的是六根柱子是铁造的,红色油漆多处脱落,锈迹斑斑。亭侧有山桃一株,已结果实,茸茸可爱。

管仲不负所望,当政屡有建树,辅佐齐桓公建立了春秋霸业,“九合诸侯,一匡天下”,“通货计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设轻重鱼盐之利,以赡贫穷、禄贤能,齐人皆说”。管仲早年曾与鲍叔牙经商,治国后发挥商业才能,得心应手。能让诸侯刮目,能让百姓高兴,真是了不起的成就!

《管晏列传第二》,看题目是写齐国两大贤相管仲与晏婴的,其实涉及鲍叔牙的文字却是不少。以管仲之口,扬鲍叔(文献中的“鲍叔”即鲍叔牙,也就是“鲍家老三”的意思,可看作他的一个别名)之德:“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管仲对鲍叔牙的感激涕零之心溢于言表。

司马迁又云:“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天下人纷纷传扬鲍叔牙的知人善荐,褒奖之声不绝于耳,其势压倒了对管仲贤能的赞誉。

齐国由大乱走向大治,并成就霸业,与齐桓公小白、相国管仲、大夫鲍叔牙三人密不可分。桓公善任,从谏如流;管仲善于也勇于担当,的确才华卓异、不负所望。鲍叔则善于识人、乐于让贤,甘为人梯,甘居人下。此三人缺一不可,犹如鼎足。齐国的国之重器,必须三人扛着。而鲍叔牙这一足,举足轻重,犹如水之源、木之本。

三人有个共通的可贵之处,那就是能从国家社稷出发考虑问题。如果仅仅从私利出发,桓公要报一箭之仇,鲍叔一定不会让出相位,管仲这位大才定然走向死亡。那齐国是什么样子,天晓得。

司马迁是很有兴致地叙述齐国这段历史的,字里行间透露出对管鲍之谊的赞美与钦敬。其实司马迁本人也是爱惜人才的,只是未遇到理解他的君主,为李陵一辩(至少说的是公道话),殃及自身,惨遭宫刑。

管鲍之谊让人想到另一个关于知音的故事,那就是俞伯牙摔琴谢知音。樵夫钟子期能听懂俞伯牙的音乐“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钟子期死了,俞伯牙认为世上再无知音,便终身不再鼓琴。如果说俞伯牙、钟子期之间是一种单纯澄明的精神交流,那么管鲍之间牵扯的多是性命攸关的政治前途、经济利益、生死荣辱。为了这样的利益之争,我们见惯了的是明争暗斗、明枪暗箭,甚至流血成河。李斯与韩非,他们是同学关系(荀卿的学生),韩非却被李斯谋害致死。遭遇利益之争时,人人都可以扪心自问:我们能有几分宽仁、几分包容?我们能做一个“君子”吗?

亲朋交恶,往往是因钱物而起。同仁交恶,往往是因职位之争。

“狠斗私字一闪念”,这个“私”字真是最难缠、最难斗的。斗而不垮,斗而难死。能够超越私心,能够真心为他人为国家者,鲍叔牙庶几无愧当之。

2011年4月5日,二百多鲍氏族人汇聚济南鲍山,纪念鲍氏二世祖叔牙诞辰2740周年,祭拜叔牙公陵墓,高度赞扬叔牙公知人荐贤,甘居人下的博大情怀;深情缅怀叔牙公为官清廉洁直、敢于犯言直谏、刚正不阿的高尚品质。

鲍氏后裔为有这样伟大的先祖而骄傲,认为鲍山是鲍氏得姓之地,是鲍氏族人血脉的源头,是鲍氏族人共同的家园,是一处圣地。

管鲍是不可分的。在这次祭奠中,管子研究会会长、《管子学刊》主编共襄盛举。管仲人才难得,他的一些治国理念,今天也有足可参考的现实意义,比如顺应民意的理念 “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管子·牧民》)、“善罪身者,民不得罪也;不能罪身者,民罪之”(《管子·小称》);比如尊重人才、以人为本的理念 “夫霸业之始也,以人为本。本理则国固,本乱则国危”“夫争天下者,必先争人”(《管子·霸言》);比如狠抓物质文明、重视商业的理念“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管子·牧民》)。

管仲的影响是深远的。孔子在《论语》中对管仲又是批评又是表扬,讲了数次。既批评他“不俭”(“有三归”)“不知礼”(“树塞门”“有反坫”,见《论语·八佾第三》),更高度表扬他“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论语·宪问第十四》)。

孔子认为,管仲辅佐齐桓公,使得齐国称霸,夷狄被逐,天下尊王,人民受惠就是“仁”,“仁”这个字孔子是不会轻许于人的。

孔子以降,管仲还有个崇拜者,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诸葛亮,陈寿在《三国志三十五卷·诸葛亮传》中记载:(诸葛亮)每自比于管仲、乐毅。诸葛先生一心想成就管仲、乐毅那样的功业。

管仲这样的治国人才,固然可贵;而鲍叔牙这样的“伯乐”,则更是难得,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

鲍山青青,剔除现实的喧嚣,我们依然可以听到历史的回音,虽然细弱游丝。

墓冢犹在,那段精彩的人生和赫赫事功并不遥远。

缓步山行,每块岩石都在诉说都在记录。这是一座文化含量浓重的山。山是浓缩的,文化的精气神因载体的浓缩而凝聚、结晶,一脉高贵的精神气息悠然氤氲在山缝石隙的皱褶里,我仿佛看到了瑰丽的闪光,像琥珀一样晶莹剔透!

绕墓一周,我想人人都终将归于尘土,而这位鲍家“老三”,这位鲍城的主人,这位齐国国士,自说出那句荐贤的话语,就注定了其精神不朽,璀璨千年!我愿这种精神、这种君子之风能够一直存续下去,史有前例,后有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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