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压力山大的上班族难有条件长途旅行,周末驱车在近郊短游,借山水草木缓解一下紧张,费时费钱不多,所得也许物超所值,让人惬意欣喜。
初夏还刮凉风的周末,我去了趟长清大峰山齐长城风景区。这是第二次登临。第一次在二十年前,单位组织春游,我带女儿随大家一起去的。残存的印象是景区中人少、安静,这可是那些排队购票、排队拍照的热门景区不具备的优势。那次除了我们一行六七人,就是山石树木和默默的台阶、默默的并不高大的城墙。
这次所遇游人也不多,三三两两的,不大的停车场显得宽松。
山门购票处的窗前长一棵杏树,黄杏密匝匝的,娇嫩鲜艳。山路旁遮天蔽日的大树多为核桃,青色圆实的果触手可及。行到中途,汗出,停一下吹吹山风,凉爽的山野气息畅快着呼吸。
山中景点较为松散,疲于脚力,放弃了璇玑洞、万佛寺、三教堂等景点;除了看过建在山路一侧的灵官庙,愿灵官的三只眼真能洞若观火、手中金鞭真能惩恶扬善外,还看了两处:
一处是峰云观,据说是济南市最大的道观。它分上下两层,依山势高低布局,上一层台面与下一层的屋顶齐平,上下两层由铁质“云梯”勾连。观内有立于明朝天启四年(1624年)季夏石碑一通,碑题为《创建泰山行宫记》,可知此地也是泰山行宫之一处。天启年间发生的大事,当属努尔哈赤攻占沈阳、辽阳、旅顺,剑锋已指向明长城。在虎狼般的异族铁蹄下,汉人的长城,经过徐达、戚继光等将领维护过的长城,就要经历一番腥风血雨、最终土崩瓦解……
一处便是齐长城了。齐长城,中国“长城之父”,修建于春秋战国时期,比秦长城早490多年,1987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齐长城西始长清县孝里镇广里村(上世纪50年代初,山东古代文物管理委员会的王献唐、路大荒、王思礼等先生实地考察齐长城的起点,认为广里的土夯长城就是齐长城的起点,系古代齐鲁两国的分界线),东至青岛市黄岛区东于家河村北入海。1996年勘测人员徒步丈量其长度为643.89公里,其中有遗址者占总长度的64.3%。大峰山上的齐长城属西始段,是最先修筑的部分,防御的是晋、鲁诸国,时在春秋晚期。
齐国何以率先修筑长城?这个面朝大海、在半岛上建立起来的国家曾是“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为何有那么强的防御和戒备心理,并把这种心理付诸千里城墙?这是我一时所想,却没有答案。后查到一种说法,也许说明了起因。
公元前555年,齐国攻占鲁国失败,反遭晋鲁等十一国联军报复。战争是国家这种暴力机器的正常行为,尤其这架机器为任性的狂人操纵时,然而老百姓的日子就不正常了,就要生灵涂炭、哀鸿遍野。齐灵公坐镇平阴邑(今广里村),令士兵引西面济水和湄湖水制造护城壕沟,再用壕沟挖出的泥土加巩城南的堤防。齐军借助堤防,顽强、有效地抵抗了联军的攻势,虽然最终由于齐灵公的胆怯弃城而导致失败,却让齐人从此认识到构筑城防在军事上的巨大作用。此后齐威王借助原有的关隘,依山势由广里而东“筑防以为长城”,形成了山东东段长城的雏形;最终“齐宣王乘山岭之上筑长城,东至海,西至济州千余里以备楚”,完成了这一中国最早长城的建筑工作。
出峰云观左行,过干涸无水的双花泉,沿曲折狭窄的山径,绕山环行,密林蔽日,四野无声。没见路标,正在担心是不是通向长城遗址的路径时,路有了整修的痕迹,脚下是铺砌的石板台阶。蜿蜒上行,眼前竖起一块粗糙的石头,上刻红字“孟姜女问路石”。这时见到了路标。”如果按史学家顾颉刚所说“从张夏到泰安道中的长城铺就是孟姜故里”,如果杞梁妻孟姜女真的是在大峰山长城寻夫的话,她沿着山径绕来绕去,气喘吁吁来到此处的确该问问路了。那应该在落叶萧萧的深秋或是霜凝大地的初冬,她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里面是她连日为丈夫缝制的棉衣,厚厚的暖暖的,里子面子都是新的。冷风在山林中呼啸,孟姜女却是一头汗水,乱发遮住了眼睛,她又渴又饿又累,她想马上见到夫君……
我想,前方不远便是长城了。果然,不一会儿就来到南城门前。
片石磊就的南城门并没有多少巍峨感,和八达岭长城、金山岭长城不可同日而语。城门洞不过一人来高,城垛不过三米许。这个高度大概也是当代人添加上去的,不完全是遗址了。进门沿城墙左行,城墙起伏,高低差别巨大,低处仅仅两三层石片,那大概是真的遗迹了。墙内错落着若干石头房子,和城墙一样都是不加任何灰浆黏连,石头摞石头,能摞成蒙古包一样的圆顶,没有梁柱支撑而能封顶也是技术活。有的完整有的颓圮,我推测这些房子应该是当代人有依据地加以修复的。齐国的屯兵营在两三千年的风雨中不会保持如此完好、整饬,所存大概仅有点墙基的痕迹。遥想古代的兵士们住在山坡上这种透风撒气的石头房子里,冷热交袭、蚊虫叮咬,加上断粮断水、加上敌人的如雨矢石,当是度日如年。
游人稀少,只见到三个人,应该是一家子,小女孩摇晃在两棵树间的吊床上戏耍,笑声清脆。二十年前我领女儿来大峰山时,在石级上蹦蹦跳跳的女儿跟这吊床上的女孩差不多大,时光如风,倏忽吹过。和平年代的家庭和孩子应该拥有笑声、安宁和成长的幸福。
这时城墙开始厚实、高大起来,城垛高耸分明,与南城门相对的金明门到了。门附近的一块不规则石头上刻着“孟姜女哭长城处”几个红字,字体与“孟姜女问路石”相同,应出自一人之手。
二
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早有耳闻,知道它流传甚久甚广,具体故事仅仅知道个大概。这次大峰山之游引发我了解这个民间传说的兴趣,它的来龙去脉变得比过去完整清晰了。
我了解到这个以口头形式流传在民间的故事,在20世纪初由历史学家顾颉刚将其原初形态上溯到《左传》的一段文字:“齐侯归,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辞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齐侯吊诸其室。”这段话的中心意思即杞梁之妻要求齐侯不要在郊外而是在宗室正式吊唁杞梁,共计48字。由这48字逐渐增加情节细节,逐渐丰满而成千言万语。
增加的情节主要有三。一是“哭”,这个情节主要由《礼记·檀弓》完成,《礼记·檀弓》记载曾子提到“杞梁死焉,其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二是“城崩”三是“投水”,这两个由刘向完成。他先在《说苑·善说篇》中加上“城崩”的情节:“昔华周(人名)、杞梁战而死,其妻悲哀,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厄。”后在《列女传》中又加上“投淄水”的情节,城墙哭塌了,丈夫葬了,无子无亲的杞梁之妻“遂赴淄水而死”。
对于杞梁妻哭的“效果”言“城崩”者多。传说中杞梁妻哭倒的城有莒城、齐城、杞城多种,但不止于“城崩”,曹植诗《精微篇》云“杞妻哭死夫,梁山为之倾”,又在《黄初六年令》说:“杞妻哭梁,山为之崩。”他认为梁妻哭倒的不是城而是山,叫梁山,此梁山不可考。
唐代,诗僧贯休的诗《杞梁妻》,把春秋时期的事挪到了秦代,把临淄的事搬到了长城内外,把“城”定义为“秦长城”把杞梁的死因归结为修城而死且被填入城墙。贯休的诗大幅度改造杞梁妻的老故事,由此“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开始形成。贯休诗如下:
“秦之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北胡。筑人筑土一万里,杞梁贞妇啼呜呜。上无父兮中无夫,下无子兮孤复孤。一号城崩塞色苦,再号杞梁骨出土。疲魂饥魄相逐归,陌上少年莫相非。”
元代开始孟姜女的故事被搬上舞台。
到了明代,明政府为防瓦剌入侵,大修长城,劳民伤财,招致民怨沸腾。老百姓又在民间传说上发泄情绪,改杞梁妻为“孟姜女”,改杞梁为“万喜梁”(或范喜梁等等),添加了招亲、夫妻恩爱、千里送寒衣等情节,女主人公的形象也鲜亮起来,不但外表美丽(正因为外表美丽才引起村中告密小混混和秦始皇垂涎)而且知书达理,“孟姜女”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街谈巷议中。关于孟姜女这个名字的来由,有人认为孟姜女并不姓孟,“孟”为“庶长”的意思;“姜”才是其姓氏。“孟姜女”实际的意思是“姜家的大女儿”;而且,孟姜女不是单指一个人,而是一类人的通称。但在更多民间传说里,一般表述得更有童话色彩:原来她是个“葫芦娃”。孟家的瓜(葫芦)过墙长到了姜家,瓜熟后说好两家剖瓜,一人一半。不想瓜中跳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可爱女孩,商定两家共养,取名“孟姜女”。看来杞梁这位妻子真的是孤苦一人、没有血亲,即刘向《列女传》所说的:“杞梁之妻无子,内外皆无五属之亲。”
顾炎武的《日知录》中阐述了孟姜女的故事演变过程。顾颉刚发表《孟姜女故事研究》对故事演变过程阐述得更为详尽。
三
按《左传》成书于公元前403-386年,那么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从源头算起已经传播两千几百年了。
一个民间故事能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几乎达到家喻户晓的程度,在广大地域中如山东、陕西、河北、河南、江苏等地都建有纪念孟姜女的祠、庙,分布长城南北,并且吸引众多学者、文人探究的目光,必然是有原因的。
依我认知,原因来自社会和故事本身两个方面。社会总是在动荡、承平、再动荡的交替中运行的,人类的相互残杀让血流成河、泪流成河。孟姜女为什么哭了七天,哭了七七四十九天,为什么能感天动地,因为她不仅仅是在哭自己,还是在替千千万万战争和劳役造成的未亡人在哭。这柔弱无奈的哭声,因为充满悲愤而力量强悍。战乱不能永久消除,像孟姜女这样家破人亡的灾难和痛苦就不会消除,恐惧和苦难中的人们借一个流传的故事诉说灾难和痛苦,以此略微减轻灾难和痛苦带来的伤痛、抚慰一下个人的伤口,就成为一条途径。一代代备受煎熬的人们随着孟姜女的悲而悲,随着孟姜女的哭而哭。至于内在的原因是这个故事集中地反映了女性的苦难、勇敢和忠贞,反映了平凡的夫妻之爱也可以升华为可歌可泣。苦难令人同情,勇敢和忠贞令人钦佩。故事在演变的过程中,孟姜女的形象越来越具体可感、鲜活可亲,经历了由模糊而清晰而美的不断完善。故事源头里的杞梁妻是武将之妻,她没有名字,但已见出勇毅果敢,面对丈夫为国捐躯的巨大悲痛,她没有慌乱,而是理智地要求国君尽礼,为丈夫为自己一家争取应得的礼遇。在以后更丰满的故事里,女主人公已变成美丽善良的邻家女,她敢于和秦始皇斗智斗勇,让丈夫备极哀荣,以自己的香消玉殒,让帝王的私欲落空,成全了名节,文天祥写过一联:““秦皇安在哉,万里长城筑怨;姜女未亡也,千秋片石铭贞。”概括得好。
孟姜女的一系列举动和选择,送寒衣、哭夫、拒绝帝王的猎色、自尽,都建立在坚如磐石、韧如蒲丝的夫妻情分上或者说伟大爱情上,否则就不会有这样的举动和选择。如果是《飘》中的斯嘉丽,做了寡妇也不会有一点悲伤,她满心追求的幸福在别处。
孟姜女这样的女性、这样的爱情,是人们赞赏和希望的;这样的女性和爱情的最终毁灭当然是悲剧,从结局看是比《白蛇传》、《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更悲的悲剧。《白蛇传》,一个塔里一个塔外,都活着;《牛郎织女》,每年还可一会;《梁山伯与祝英台》,蝴蝶双双。孟姜女投水亡身后再无余响、彻底空无。“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再论雷峰塔倒掉》),果真如此。
孟姜女哭的是齐长城也好、秦长城也好,长城总有其可诅咒的一面。即便修筑长城这样的国家意志有存在的合理性,而惨重徭役下的个体、他们的合理诉求、最低的生命保障也理应得到尊重,当不被尊重反受惩罚,甚至要牺牲性命时,陈胜、吴广的揭竿而起的无奈之举就成了正义之举,闪耀出可贵的不屈服的人性光芒。打着明天更美好的幌子而让人们无限制地牺牲当下就要警惕它乌托邦式的欺骗性,为一己之私欲而让千万人成祭品的事往往粉饰着耀眼的金装。“伟大而可诅咒的长城”(鲁迅《长城》),果真如此。它的可诅咒,一面原因是“徒然役死许多工人”,另一面是“胡人何尝挡得住”,只有恶果没有良效,更深层次的则是筑长城本身是一种愚妄的思维,至少是经验主义、保守主义的思维,从顶层设计上就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社会和平、稳定,家庭安宁、幸福,世间芸芸众生夫复何求!
2019年6月14、16、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