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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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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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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满与鳌山

参观章丘龙山文化博物馆后,一只扑满的可爱形象萦绕心头。且不说龙山黑陶“黑、薄、光、纽”的四大特点和黑如漆、亮如镜、薄如纸,望之似金,叩之如磬的美誉它瓶、罐、盆、鬲、豆、杯、鼎等的品种繁多,不去说蛋壳陶杯(薄如蛋壳,厚度仅0.3毫米)的窈窕、陶鬶的奇崛,它们叹为观止的艺术魅力需要专业手笔的阐释,我只说说那只憨态可掬的扑满,那并不属于龙山时代的器物。

上半部浑圆、鼓凸,让人想到瓜果桃李的饱满,想到满蕴智慧的头颅光滑无毛。更让人惊异的是,这件两千年前的古物竟残留了一圈色彩,淡淡的砖红色,飘忽的夕阳色。现在看我拍出的照片,周遭暗、扑满亮,焦点像一束阳光照耀着球体上的红色。恍惚间它仿佛一颗未经命名的星球在暗黑的宇宙旋转,玻璃柜内的小灯像是陪伴它的星辰明明灭灭。

下半部开始有节制的收缩,似我儿时抽打的陀螺。不过它的底部是可以稳稳立住的。

扑满上大下小,上半膨胀下半内收,有种萌萌哒的调调。

顶部并列两裂隙、两截平行窄缝。有意思的是挨近球体的下半截的侧面也有裂隙,比顶部的短小,从我的角度能看到两处,导游说是用来塞小钱的,大钱自顶部投入,小钱从侧面投入。我想也许是为方便小孩子而设的,这样他就不用费劲地把胳膊举得更高,不会把扑满扒拉到地上摔碎。我仿佛看到一个孩子穿着宽袖的汉服,扬着小胖手把一枚钱币塞进了扑满,扑满肚子里发出清脆响声。这短暂轻微的响声穿越千载,和着孩子的笑,一洗我们被噪音久久堵塞的耳膜。

我家孩子小的时候,也备有一个储钱罐,塑料做的,一只红色小猪。看外形真没有汉代的这件古物更有美感,当代人的快节奏和批量化生产,不可能造就个性独具的器物。反观古代,即使一个预备装满钱后随时打碎的扑满,也很可用来观赏。这也许是我尚古的错觉吧。其作用倒是古今一致,都是试图以此培养一种勤俭持家、量入为出的习惯,一种细水长流、集腋成裘的耐心和耐力的。

博物馆对这件陶制古物的介绍很简单,有机玻璃上刻着:扑满  储钱罐  汉代  1994年东平陵城采集。

来自东平陵城的这只扑满,不知是汉代的什么时候留下的。东西两汉绵延四百余年,享国之长史所罕见。是文景之治的盛世所造,还是庸常时期甚至动乱时期所留?这样的猜测大概并没有多少必要,也没有多少意义,因为具体的时间不可能确知。我们知道的,只是在章丘出土了一个扑满,它保存的完整和造型的可爱让我过目难忘,还让我想到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之所以生生不息,中华文明之所以绵延不绝,人民共和国在短短的七十年里得以在战争的废墟上站立起来,不断成长壮大,与一些细微的生活习惯、比如用扑满来积攒零钱,过一种适度简约、绿色低碳的生活,或许都息息相关。良好生活习惯的养成,究其实是品行的养成,是生命之道的摸索,小到一人一家,大到一国一族,无不需要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小处不可随便,不以善小而不为,这是先贤们恰当而精彩的总结。自力更生,“两个务必”,改革开放,忧患意识,这是政治家们立世界潮头设计与方略

东平陵城像许多老城池一样,曾经灿烂一时,却湮没在滚滚滔滔的历史长河中。如果没有吴全鼎、何思源这样的考古学家钟情于中华古文明、献身于筚路蓝缕的历史挖掘,那些被埋葬的辉煌就可能一直保持沉默,一直不见天日,至多以一种似有若无的传说延续在民间记忆中。

在章丘民间,口口相传着这样一句话:先有平陵城,后有济南府。章丘人常常把济南的中心定位于自己的脚下,像其他古老都城中的后来人,心中总有丝丝缕缕、明明暗暗的自豪感。考古发现为章丘人的这句老话,提供了眼见为实的注脚。这个注脚的立体与生动,印证了这句老话并非虚妄的自傲。

战国时期,城子崖古城衰弱,其东北不远处另筑一座新城取而代之,这就是东平陵城。据博物馆介绍资料所言,东平陵城平面呈方形,面积400万平方米汉代达到鼎盛成为当时全国最繁华的城市之一,魏晋以后衰落。西汉初年设济南郡(始有“济南”之名),并置东平陵县,属济南郡;汉文帝时建济南国,东平陵城始为济南国王都;汉景帝时济南国谋反,国除,改为济南郡;东汉初年,光武帝恢复济南国,封其子刘康为济南王;西晋时济南郡的郡治迁移到历城县,即是今天济南城的位置。章丘东平陵城可称如今济南市的前身。

作为汉代济南郡、济南国的首府驻地,除了在古城内有重大考古发现外,在城外附近区域也有一批重大发现,如章丘洛庄西汉王陵、危山西汉兵马俑的发掘等等……如果说这些发现揭示着东平陵城的政治地位,那么城内大量铁渣、铸范、铁器和成规模的冶铁作坊(包括炼铁炉、熔铁炉、储泥池、烘范窖等)遗迹的发掘,则揭示了东平陵城以冶铁为“支柱产业”的经济繁荣。

这一冶铁重镇对章丘历史人文的走向与质地发生着久远影响,章丘之所以自古出铁匠,所造铁器一流(比如近年誉满全国的章丘铁锅),是渊源有自、传承有的。可以说,东平陵城的铁器与城子崖古城的陶器,都凝结着先民们的心血,闪耀着章丘这块热土的灵光,是土(矿石)与水与火结晶出的艺术杰作,是力与美的交融,是人类想象力和创造力的生动体现

把这种由行业性质辐射、塑造而成的地域文化性格笼统地称之为铁匠性格,这种性格简单地说就是实打实、硬碰硬,不玩虚的。这种性格在章丘百姓中普遍存在着,像杜伏威这样的农民起义领袖,他在贫穷的砧子上屡遭捶打,在极限时刻弹跳而起,率众起义了。这种性格甚至在文人、官员身上也常常爆发。例子是很多的,比如王莽就觉得自己淬淬火也是一块好钢,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就夺取刘家天下改立“新”朝,还推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当然结局是失败了,他更擅长的可能还是做个工匠,穿越般发明个游标卡尺之类;又比如李开先一身正气、抨击腐败,结果得罪宰辅权贵,在四十一岁的壮年被罢免官职,余生只得饮酒填词听戏;甚至比如女词人李清照,其词虽属婉约一宗,性格却是刚烈耿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还比如张养浩。他是看透历史兴亡的人,一辈子不论在朝在野都把自己的心贴紧百姓;他是敢扫皇帝雅兴、上书撤办鳌山的人。

鳌山,对现代人来讲是个陌生的名词,在宋元时期却是一种时俗一种奢华。元宵节时,众多彩灯上上下下扎缚、堆叠成山,山形犹似传说中的巨鳌。《水浒传》第三十三回《宋江夜看小鳌山,花荣大闹清风寨》有诗写道:“玉漏铜壶且莫催,星桥火树彻明开。鳌山高耸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宋江看的小鳌山在清风寨镇上,“虽然比不得京师,只此也是人间天上”,“高耸青云”了,需要“数百个军士”和“许多军汉”维稳弹压,皇家要办的肯定是更高大上的鳌山了。

这一年元仁宗正想办它一办。这一年章丘人张养浩就写了《谏灯山疏》,有效阻止了皇帝的宏大构想。他说:世祖临御三十余年,每值元夕,闾阎之间,灯火亦禁;况阙庭之严,宫掖之邃,尤当戒慎。今灯山之构,臣以为所玩者小,所系者大;所乐者浅,所患者深。伏愿以崇俭虑远为法,以喜奢乐近为戒

上面画横线的句子,可谓张养浩金句。在谦卑、客气的公文形式(伏愿”)下,表达的语气却是义正辞严,甚至有些教训皇帝老儿的口吻,这个章丘人说你祖上没这么办事的,你要崇尚节俭、考虑长远,要注意时时往自家的铺满里续钱,而不要好大喜功、只顾眼前,挥霍民脂民膏满足自己的奢欲。这似乎是小事,然而不能不谨慎,不能没有忧患意识。

为什么将灯山摆作鳌形,我自忖:一是取“鳌”之大,传说中它是海中的大龟或大鳖。大到什么程度,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时,斩断鳌足以立四极,《淮南子·览里》说东海中的巨鳌驮着三座仙山:蓬莱、方丈、瀛洲。二是取“鳌”之尊,相传“龙生九子,鳌占头”,它是九个龙兄龙弟里的老大,你说尊也不尊,排场不排场?

张养浩上《谏灯山疏》是有充分心理准备的,他知道这要承担多大风险,他并非政坛上的愣头青和混不吝,上书后他就主动辞职回归乡里。故乡的山山水水可以抚慰游子的累累伤痕,经年飘蓬,历尽劫波,沧桑半世,归来仍是少年。幸好元世祖还是能听进话的主儿,能容人明理的人,史载:帝大怒,既览而喜曰:‘非张希孟不敢言。’即罢之,仍赐尚服金织币一、帛一,以旌其直。”世宗还是了解张养浩的,了解他的耿直敢言。

前些年,由于对旧军孟家和“祥”字号“儒商”的大力宣传,给人一种错觉,好像章丘人个个会经商,人人是商人,我就常常遇到外地人如此这般地“夸赞”。我也每每认真地告诉他们:“不,我们只会打打铁。”这并非应付的虚言,我的父族是铁匠,母族是木匠,我自己有颗匠人的心,我喜欢鲁班,也喜欢打铁的嵇康。

其实不论何时何地,懂经营之道的人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章丘人骨子里铁匠的基因更为强大,少商人的圆融变通,常常地表现为执拗、拙朴,甘愿面朝黄土、耕织自足,有点犟,有点“抗上”。铁匠什么时候把自己锻打的既坚韧锋利又有绕指柔的机变随和,那应该是一种理想的生存状态,可惜凡是“理想”的几乎都难达到。

当地百姓的财富一般不是靠经商渠道赚取的,而是像积攒扑满一样,把一个个小钱积攒起来,靠着汗水和坚持,一锤一钳、一锨一镢、一分一厘地累计勉强过上殷实日子的。这块土地上罕见爆发户和土豪。如果说章丘人都会过日子,败家子、浪荡子、纨绔子弟极少,我想这个判断大致符合事实。章丘人能吃苦,有匠心,他们的匠心表现在诸多领域、诸多方面,比如把普通的菜蔬烹制成美味佳肴。就地取材,用最简单的佐料、最简洁的程序,做出最具丰美口感的菠菜鸡丝、鸡胗汤、油泼藕片,哪家的煮妇煮夫都堪与大厨媲美,不信你可以来章丘做客,亲口品尝。

虽然章丘经济向好,多次位列全国百强县,城镇建设,道路、休闲娱乐等基础设施建设日新月异、令人炫目,但承载过历史的悠久和辉煌的土地,也会拮据和疲乏,这里的人均耕地面积并不宽裕,这里的矿产开发(比如小煤窑)与节水保泉的矛盾,这里的思想观念的更新与嬗变,这里能不能再现都市中心、文化中心的盛世奇观,是波诡云谲的商业大潮和新时代里需要章丘人惕励自省、不断追问、善于解决、勇于担当的。

章丘区相公街道办事处西入口、明刁公路边上原有一座牌坊,一面刻“宰相故里”,一面刻“铁匠之乡”。这样的搭配“实在”极了,也恰当极了。它实指房玄龄和众多铁匠,它也寓意着撑起这样一座高大的牌坊,不仅需要名人要角、帝王将相,也需要铁匠一样的普通民众,需要代代相传的纯朴民风。

我凝视着可爱扑满,仿佛已置身于绣江源头,置身于长白山巅,在己亥年暮春初夏的风中,嫩黄的苦菜花开遍了原野,我祈愿:扑满,扑满,不要在未满时摔碎它。

我凝视着可爱扑满,想到今天的人们该如何从前人那里、从过去的光荣里汲取能量,服务于现代化建设和民族复兴的伟业、实现我们孜孜以求的中国梦。

我凝视着这只扑满,我想它是章丘先民留给后世的子孙的一个圆满意象,一部生存秘籍,一条生活哲理。令人目盲的鳌山、暗藏一隅的铺满,当代人虽不必死守老聃那样“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的判断,然而总该分个先后,有个侧重,认准基础。诚如是,则可咏曾经的济南国国相曹操的诗了:“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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