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
一场秋雨刚过,大姐便打来电话:有空回家来驮(拿)菜!有冬瓜,变(南)瓜,红薯,橘子,秋芭蕉,还有很多的红柿儿……我连声说,好,好,好!
今年夏秋一连干旱数月,地里庄稼都冒烟了,大姐的菜园自然也不例外。往年的这个时节,我们每次回家都象“打土豪”一般,将大姐的菜园“清剿”一遍,直到大包大袋把车后座塞满为止。
其实,国庆长假我们就想回乡下转转。自从母亲走后,我们回家的次数明显就少了。一来,母亲在家就在,常回家看看名正言顺、天经地义;二来,母亲在我们回家驮东驮西理直气壮、心安理得。现在,除了春时二季回乡祭祀和后辈们婚嫁升学喜宴,回家已成为一件十分奢侈的事。
大姐说,特意叫你们开车回来驮菜不划算,顾不上来回的油费,为此你哥(姐夫)还骂我没有经济头脑。我和妻子笑着说,就当是开车回乡村游吧,再说这不是用油费来衡量的。
现在的村村通公路一直通到垸组,从县城回乡下老家开车不到一个小时,方便得很。我们家兄弟姊妹6人,只有大姐留守在娘家(姐夫是娘家垸里人),其余的各自劳燕分飞。母亲在世或走后的日子,每次回家,我们都在大姐家落脚(老屋坍塌后,母亲随我们住在县城),不知不觉间,我们就把大姐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了。
秋日的田野一片金黄,现在的农村与儿时的村庄大为不同,几乎看不到繁忙的秋收景象。放眼望去,只有三两台收割机在田畈里忙碌,随着一排排倒伏的稻穗,金灿灿的谷粒便源源不断涌出来,根本就不用手工劳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中国农民,心中向往已久的农业机械化、现代化梦想今天终于成为现实!
大姐见我们一家子回来,十分高兴,连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冬瓜,变(南)瓜,红薯都装好了,柿子、橘子、蔬菜我再去园里摘去……妻子和儿子自告奋勇道:我们一起去摘,摘柿子、摘橘子去罗——
大姐的菜园也是橘园,园子里除了蔬菜,还有柿子树、橘子树、枇杷树,甚至还有桑葚树,看上去一片葱绿,虽然没有往年的长势茂盛,却在一场秋雨之后也显出蓬勃的生机来。妻子和儿子在菜园里忙得不亦乐乎,很快就摘了一大堆扁豆、白菜、秋芭蕉,柿子和橘子今年熟得晚,摘下来存放几天再吃味道更甜。大姐夫是种橘子能手,大姐则是种菜能手,这片果园和菜园被他们夫妻俩经营得风生水起,曾引得村里人羡慕妒忌不已。
红薯,冬瓜,南瓜,这些都是耐旱的农作物,生命力十分顽强。这些令人敬畏和感激的大地之果,在那些物质匮乏的年代,和花生、土豆、萝卜、芋头等作物一起,养育了大姐和我的童年。在我看来,大姐的一生就如同一株普通的作物,扎根在大地上,默默的生长,默默的回报。这人世间最朴实无华的品格,往往是最有内涵最富有的。
每次回家,最爱吃大姐的柴火灶锅巴粥,那种味道从童年一直延续到现在,一点都没有变。辅之以酸扁豆、酸芭蕉、洋姜、腐乳,不把肚皮撑破是不会放下碗筷的……
匆匆团聚,匆匆离别。临行前,大姐亲手将采摘的瓜果和蔬菜装满了大包小袋,放在小推车里堆成了小山,然后推向停在垸前的小车旁。由于东西太多,显然一趟是不够的,又来回一趟,直到把车座后面塞得严严实实,几乎密不透风。在我和儿子往车座后面搬放时,大姐和妻子拉着家常,说着说着又说到母亲的话题上,我看见大姐眼里有泪花在闪烁。母亲一晃离开我们四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大姐才60出头,却已是头发花白,那瘦弱的身材,渐渐老去的面容,愈来愈象母亲了。前些年,她的眼睛去武汉做了手术,视力大不如从前,早早戴了老花眼镜,看着令人心疼。
年轻时的大姐,在婚姻问题上一波三折,充满了无法言喻的辛酸与痛苦。她的初恋是一位兵哥哥,他们互相爱慕,两情相悦,很是般配。后来,一场突如其来中暑引起的高烧,让大姐如花的容貌变得憔悴不堪,需要长时间调理呵护才能恢复。乡下人迷信,以为大姐被邪魔附体,男方婆婆死活要求退婚,她就那么一个宝贝儿子,怕断了香火。不久,兵哥哥回家探亲,遵循母亲之命硬生生退掉了这门婚事。这样的打击给大姐造成了终生难以愈合的创伤。后经媒人撮合,大姐又和一郭姓青年订了婚。他家虽然很是富裕,但身材矮小,又黑又瘦,且品行不佳,大姐很是看不上。大姐的第二次婚姻没能支撑多久,于是铁了心要退婚,倔强的父亲最终还是向大姐妥协了。经过生离死别考验的大姐已经变得不屈不挠、坚韧不拔,她的初恋的毁灭成为她心头永久的痛……在我小学即将毕业那年,大姐和同垸的另一位青年喜结连理,这就是我现在的姐夫。他勤俭朴实,心灵手巧,裁缝手艺出色,因家庭成份不好,一直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他们结婚的时候,因为变卖物品退婚,所以父母没有给大姐任何陪嫁。结婚的第三天,男方父母就与他们分家了,一间房、三斗米、1亩8升田,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正赶上分田单干的年份,他们白手起家,一切从零开始艰难创业。
大姐是信命信佛的人。她常说,命里有时终生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母亲一生信佛但不敬佛,但大姐信佛却也敬佛。记得有一次我出远门,她非要在佛前讨一匹红布作为护身符,让我带在身上保佑一路平安。随着外甥们渐渐长大,生活境遇的好转,原本以为半生奔波劳碌的大姐可以好好享受一下美好生活,却不料大外甥媳妇因家族遗传原因,生下二胎患了佝偻症,不能直立行走,一团肉全靠大姐服侍,活活把大姐的身体拖垮了。母亲在世时常常叹息说,大姐就是个还债的命,就是到大姐夫家还前世债的……
小车开动了。大姐站在车窗边,依依不舍地说:只怕要到过年我们姊妹几个才团聚吧!只要有空,你们还是常回家看看。这些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你们尽量回来吃,回来驮,我打心眼里开心呢!我不禁心头一热,这些看似不值钱的瓜果蔬菜,岂是金钱能买到的浓浓亲情啊!
蓦然回首,大姐伫立在垸前的秋风中,那瘦小的身子渐渐消失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庄风景里,离我们愈来愈远,愈来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