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小说）

蓝玉（小说）

戴益民

“蓝玉，我们结婚吧。”孟达学着果然的口吻，郑重地说道。

俗话说，十年磨一剑。高中同学三年，大学四年，参加工作三年，孟达和蓝玉漫长的马拉松恋情是该修成正果了。

“行，不过，我得约法三章，汝能持否？”蓝玉笑吟吟的，但声音里却透出一股威严，“第一不抽烟，第二不喝酒，第三不赌博。简而言之，就是‘三不’，不抽不喝不赌。”

“能持。”孟达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蓝玉加重了语气。

蓝玉长得娇小玲珑，知书达理，性格温柔而娴静，符合孟达的择偶标准。在他的同班同学中，大家一致认为两人各方面都很般配。

“为了爱情，约法三章也值了。”孟达长吁了一口气。

婚后的日子温馨而甜蜜，那时候他们都在学校教书，下课后经常一起牵手出去散步。不久，女儿出生了，情况便发生了变化。由于他们的工资不高，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开始有点紧巴巴的。蓝玉的姐夫是个包工头，很有钱，姐姐蓝金跟着吃香的喝辣的。相比之下，蓝玉跟着孟达就显得寒酸了。

“蓝玉，我要下海挣钱，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孟达拍着胸脯说。

“什么是好日子？开心就好。”蓝玉不以为然。

“吾意已决，小女子勿多言。”孟达一副天下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

蓝玉被逗得笑了起来。

孟达狠下心辞职下海了。依靠同学和朋友的帮忙，他很快在家电这一块生意场上混得如鱼得水，收入比从前翻了好几番。姐姐蓝金有的，孟达一样不拉地给蓝玉补上。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生意场上少不了应酬，由于经常和工商、税务以及客户打交道，吃饭喝酒是免不了的，孟达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有时候还整晚不回家。不仅喝酒，他还学会了抽烟，甚至和一帮三朋四友打牌。蓝玉不能容忍了，先是旁敲侧击，搬出约法三章；继而釜底抽薪，一切财权上收；到后来杏眼圆睁，呈河东狮吼状，嗓门也越来越大，一改从前的温柔娴静，变得泼辣凶悍起来。孟达犹恐避之不及，常常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钱不是万能的！回来吧，我宁可过从前那种没钱的日子。”蓝玉见来硬的不行，便改用软招，苦苦相劝说。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孟达回应道。他是怕极了那种缺钱的日子，没有钱谁能看得起你？更何况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从前的那种生活他是回不去了。

该来的一定要来，婚姻大战终于爆发了。

那天夜里，孟达送走一个客户，喝得醉醺醺的。哥们一个电话打来：“三缺一，够意思就来吧。”孟达借着酒兴，对着手机那头大声说：“去你的约法三章，去你的东狮吼状，我是流氓我怕谁——这话是谁说的？够味儿！”哥们嘿嘿一笑：“对嘛，男人就应该像个男人。我老婆怀疑我有外遇，总是疑神疑鬼，每日三审三问，终于把我惹毛了，我对她吼道：有外遇又怎样？你能怎样——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老婆一听傻了眼，便不再折磨我了。”

“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我操……”

孟达双手叉腰，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刚打一圈牌，手机响了，是蓝玉。哥们说：“关机，都关机。”孟达有些迟疑。隔了一会儿，手机又响。哥们说：“烦不烦啊，白长了两个卵子。”孟达把心一横，便关了机。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剧烈的敲门声，哥们有些猝不及防，惊慌失措打开门，只见蓝玉张牙舞爪冲进来，她二话不说，抓起一把麻将牌，劈头盖脸向孟达砸来，那阵势就如武侠小说中的梅超风再世，使出拿手绝招九阴真经白骨爪，不仅掀翻了桌子，还让孟达的脸上呈现九道血印，身上的衣服也被扯烂了……这面子丢得够大了，孟达一气之下，也使出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来，当场就狠狠揍了蓝玉一顿。

“离婚，离婚！”蓝玉绝望地嚎啕大哭起来。

“无可奈何花落去。”孟达明白，他们之间算是完了。

日子确实没法过了，孟达同意了蓝玉提出的离婚要求。房子、女儿孟达都留给了蓝玉，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牛仔服，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拿了自己的几件衣服，还有几千块钱，一口气跑到了深圳……

深圳是个不让男人流泪的地方，它很坚硬，坚硬得让你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其实，孟达不想离婚，好好的一个家说散就散了，那种痛苦是撕心裂肺的。他象一只没头苍蝇到处乱跑，为了找工作，他见到广告就去应聘，每一刻神经都是紧绷的，每一天脚步都是疲乏的。为了节省开支，他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是那种与房东合住的房子，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客厅不宽敞但也很空，堆了一些零碎杂物。另一间房子不知租给了什么人，只见门紧锁着。心情不好的时候，孟达就躺在床上抽闷烟。除了打工，孟达还利用业余时间给书商编稿子，他不得不埋头苦干拼命挣钱。他记得一本书上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没有钱，你就得埋头苦干和避开女人。”孟达认为很有道理

直到有一天，孟达遇到了她，心里有一种久违的恋爱的感觉。

冬日的深圳，天黑得很快。孟达下楼在街上乱逛，终于找到一家小馆子吃烧菜。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从那家小餐馆出来，身上带着酒气。今夜的月光很清冷，街上的路灯象落寞的女人，几乎没有行人，偶尔有清洁工低着头扫地。孟达喜欢这样的夜晚，尽管他没有诗人的酸也没有哲人的愁，但他喜欢孤独地走在长街上——这个世界只有他孑然独行。

就在孟达转到出租屋小区附近时，忽然听到西北角草地上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他走过去一看，只见一男一女在地上扭做一团。遇上这件事算是倒霉，他赶紧闭上眼睛，只想快点走开。可是他很快就发现不对劲，因为他听到女人的呼救声，而且她的嘴巴似乎被堵塞了，只发出呜呜的哭叫声。

“放开她——”孟达忍不住大喝一声。

那个男人一激灵，惊恐地跳了起来：“你是她什么人？小心我修理你！”

“滚开！她是我妹妹——”孟达有些出离地愤怒了，他狠狠地飞出一脚，踢在那人的下腹上。那人捂住下腹，表情有些痛苦。他迟疑了一下，由于弄不清楚孟达的来历，便趔趔趄趄地走开了，不一会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孟达扶起地上那个气喘吁吁、惊恐万丈的女子，掏出塞在她嘴巴上的破布，说：“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

女子说：“我上夜班，今天我的同伴回老家了，不想遇上坏人了。”说完又呜呜哭了起来。孟达说：“别哭了，你住哪？我送你回家吧。”

令孟达意想不到的是，那女子居然和他同住在一个出租屋——那间紧锁的房子就是她的住处！更为不可思议的是，那女子的名字居然也叫蓝玉！从她口中，孟达知道了她的一些过往经历……

“小贱人，我让你哭！”女人有些气急败坏，抄起扫帚把劈头盖脸向蓝玉打来，蓝玉一脸的惊恐，哭个不停，浑身瑟瑟发抖。蓝玉6岁那年，她娘得了肺痨走了，走的时候死死攥着蓝玉的手不松开。父亲很快找了个后妈，后妈生了个儿子，父亲和后妈特别重男轻女，眼里只有弟弟没有她，后妈经常打她骂她。

蓝玉虽然学习成绩很好，但初中还没毕业就被后妈强制退学，让她跟着亲戚来到深圳一家鞋厂打工，挣的钱供弟弟读书。她在外打工的钱每个月都如期寄回去，如果没钱寄回去，后妈就在电话里骂她，她只有不断给家里汇钱，才能维持那份可怜的亲情。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蓝玉很快长大成人了，看上去亭亭玉立，妩媚动人。22岁那年，父亲和后妈托人捎话让她回去相亲。说是相亲，其实是换亲。在那个闭塞落后的农村，自古就有换亲的风俗，后妈准备用她来给弟弟换门亲事。

换亲那天，蓝玉傻了眼。原来那家有一儿一女，儿子年幼时发高烧，烧坏了脑子，智力一直停留在几岁的状态。女儿倒正常，长得眉清目秀，配她弟弟没话说。两家商定不用给彩礼，吃亏的是蓝玉。蓝玉一想到要嫁给近乎傻子的男人，不禁悲从中来，她用绝望的眼神乞求父亲，父亲却扭过头视而不见。她知道父亲作不了主，于是决定逃婚。当她准备夺门而逃时，后妈拿了一根还在燃烧着的柴火棍，狠狠地打在了她背上，并放出狠话说：“出了这个门，就别再回来！”

由于没有路费，更因为后妈把她的身份证和户口本都藏了起来，在万般无奈之下，蓝玉不得不和那个傻子男人成了亲。第二年，在男方家里生了一个女儿。婆婆是个极为挑剔的人，嫌弃她生的是女儿，月子里只是各种谩骂，她生完孩子没坐一天月子，受尽了虐待。

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蓝玉再次逃离出来。这一次，她打死也不会再回去，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年了。昨天晚上，蓝玉正上夜班，忽然后妈打来电话，一边抽泣一边说：“你父亲得了重病，需要很多的钱治疗。”这两天蓝玉心神不宁，加上她的同伴春霞回河南老家了，结果差点被坏人欺负了。幸亏孟达救了她，她便将一肚子委屈的话都对他讲了。

听完她的故事，孟达已眼睛湿润了。

孟达说：“那你现在该怎么办？”

蓝玉说：“虽然父亲对我不好，可毕竟血溶于水啊，我怎么可能记仇不管父亲呢？”

孟达从身上摸出一个存折，说：“这上面还有一万元钱，你先拿去吧！”

蓝玉再三推辞，孟达说：“就当是我借给你的吧，等你有了钱再还给我就是。”

蓝玉这才受了。

因为又一个蓝玉的出现，复苏了孟达的初恋感觉。人世间有相像的两个女子，但她却不可能是她，孟达承认自己莫名的喜欢就在如此。他默默地在心里思念着，幻想着，祈祷着。他对蓝玉说：“你长得真象一个人，你知道吗？我很喜欢你！” 他看着她的背影，恍然若梦。蓝玉微笑着问他：“真的吗——你真的喜欢我吗？”孟达脱口而出：“只要你愿意。” 蓝玉咯咯地笑起来说：“我愿意。” 她的脸上现出一种神采飞扬的表情，孟达和她面对面坐着，仿佛嗅到了爱情的味道。

接下来的日子，孟达每天都忙得很，蓝玉也是三班倒，两人几乎没有会面的机会。每天后半夜，他都被蓝玉回来开门的声响弄醒。有一天，孟达没有听到动静，第二天便敲开她的门，走进去一看，原来蓝玉生病了，她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孟达对她说：“我带你去看医生吧。”蓝玉说：“谢谢你，不要紧的，休息两天就好了。”孟达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目光没有丝毫回避。孟达决定还是给她开些药，又买了些营养品放在她的床头。孟达说：“出门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蓝玉露出感激的目光。

一转眼，春节放假，两个无家可归的人终于合在一起了。孟达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日子，那天是蓝玉的生日，他们一起买菜做饭，然后点燃烛光，两人喝了点红酒，当孟达吻着她时，她几乎没有作任何抵抗，眼睛里升腾起红色的火苗和蓝色的柔情，于是孟达抱紧了她。他感觉他的身上带有她伤感而又快乐的气息，她的泪水和眼神像冬日的阳光，很暖，很柔，很细致。他感觉到血液里增加着新的成分，温暖，爱，帮助。这些成分在他们之间绵延地传递，传递，再传递……

那一夜，他们很快就进入角色，象是在各自面前打开了一本崭新的书，象是一个渴极了的人终于找到了一碗水。她的羞涩、紧张和不安，他的慌乱、激动和笨拙，他们的欢情像是一枚青橄榄，又酸有涩，涩中有甜，回味特别长。清晨醒来的时候，她睁着眼睛躺在他的身边，他对她说：“我们结婚好吗？”她无语，脸上却显出一丝淡淡的忧伤，就像摇曳在风中的一朵雏菊。

正月，蓝玉回了一趟老家。几天后，她兴匆匆来找孟达，一见面就开心笑了：“我离婚了！”“好啊！终于盼到这一天了！”孟达多日的郁闷被她的这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吹散了。但蓝玉又接着说：“我不是因为你离婚的。” 孟达的心一紧，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蓝玉开始变得行踪不定，每次孟达找她的时候，她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终于有一天，孟达跟踪了她，结果让他大吃一惊。他看见她从大楼里出来，一个开着蓝鸟车的西装男人来接她，他们的手拉在一起，那个男人甚至还摸了摸她的脸。孟达气得发疯，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低着头，嚅嚅地说：“父亲病得很重，家里的房子也倒塌了，还有女儿，我需要钱……”孟达打了她一耳光，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久，蓝玉从那个出租屋搬走了，她留给孟达一个存折，还有一封信，信的结尾是：“我拼尽了全力，生活依然无法改变，真的令人伤心欲绝。”孟达变得无比烦躁，他不想失去爱情，但却又无法接受命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