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
戴益民
一
临近下班,白脸一个电话打来:“油儿,油儿,在哪?老皮说想聚聚,我们一起去粱记粥铺吃粥如何?”“老皮爬格子熬夜惯了,胃口不好,总想换口味。我胃口好得很,晚餐是正餐,吃粥如何吃得饱?”见我有些迟疑,白脸补充道:“也可点菜,还有面食。”“那好吧。”我一边下楼一边挂了手机。
小城的雨天令人腻烦透了,自从大年初六看了吴京主演的《流浪地球》之后,太阳就再也没出现过了。流浪地球,地球流浪。有人在网上贴出寻人启事云:“太阳公公,男,年龄45.7亿岁,有一张阳光般的笑脸,大年初一在小城走失至今未归,谁见着了请告诉他——小城人民都很想念他!”更有甚者夸张调侃曰:“这又是雨又是回潮的,再这样下去,连内衣裤都没得穿了!”
“听听那冷雨……”我忽然想起余秋雨这篇文章,一阵冷意袭来。我掀起羽绒服衣领上的帽子,扑在头上。穿过影剧院大街,转过十字路口,便看到老皮的车牌照号,那车正停在亨得利眼镜店旁边,想必他的眼镜又坏了,在配眼镜。我打开后车门,一屁股钻了进去,嘟哝了一句:“这鬼天气!”似乎发泄了一下心情,舒缓了一些。“这个白脸发神经,说要请客吃饭。我同情他‘妻管严’,不敢下狠手,他还嘴硬。为了给他节约几个铜板,等会点菜我们悠着点。”老皮一边擦拭眼镜,一边对我说。“吃能吃几个钱?老三不差钱!”我笑了笑说,“他不是想拜你为师写小说吗?你倒是心太软,这拜师酒还没喝呢!”话音未落,一个声音传来:“不差钱!不差钱!”我定睛一看,正是白脸。忽然想起老皮、白脸和我们几个同学打麻将的事来,他曾一晚输掉一篇万字小说稿费,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临散场时还放出豪言壮语:“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瞧瞧,这才是大家风范,白脸你学着点。”我忍不住为老皮点赞,白脸的头象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称是。
小城粱记粥铺生意很火爆,正是晚餐时间,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梁记粥铺源于孔孟之乡,儒家发源地山东济南,以“敦孝悌、崇淳朴、福万物”为思想引领,以“健康之道,在于养生;养生之道,在于食粥”为服务宗旨。服务生和白脸很熟,便将我们引到一个雅座,雅座靠近窗户。老皮打开菜谱,先点了一罐桂圆红枣粥,然后是半份烤鸭,一份红烧排骨,再就是糍粑、锅贴等,我戏虐道:“幸亏只是悠着点,否则白脸亏大了!”我只点了一盘清炒菜苔,白脸自己则要了两小瓶劲酒。一会儿,菜和粥都上来了,大家便开始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
借着酒兴,白脸忽然感慨说:“这人生就是奇怪,转来转去又回到了原点。”“此话怎讲?”老皮似乎有了兴致,就象他写小说的开头。“想当年啊,我们几个都在寝室里讲故事,老皮把我们的故事都写成文字发表,然后请我们吃饭、喝酒……”这个白脸,其实脸一点都不白,高中时怎么大家都称他为白脸,这个绰号怎么来的到现在还是个谜。老皮倒是名副其实,那时候就瘦得皮包骨,弱不禁风的样子。至于我的油儿诨名,是跑步跑得飞快,脚底抹油一般,无人能及。想不到,看上去五大三粗的白脸,却原来也是个性情中人。这番感慨,勾起了我们久远的回忆。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不见了。可我们这三人,转来转去确实又回到了原点。
高中毕业后,我和老皮考生了大学。毕业分配,我因为父亲病重的缘故,首先回到了小县城,谋得一份机关单位写材料的苦差事,麻雀夹在雁里飞,苦不堪言,当初的凌云壮志早已消磨殆尽。老皮则开始北漂,为了生存,他打过工,做过家教,甚至开过皮包公司,后来因为被骗,债台高筑,无奈被迫写故事写小说赚钱,硬是当上了作家,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白脸造孽,高考落榜,顶替父职去供销社上班。但他硬是叛逆得很,偏偏不按照父亲设计的轨道,循规蹈矩上班,也不肯结婚生子,而是躲在家里发疯般地写小说,可惜一个字也没发表,结果被老父亲痛打一顿,将他所有的书籍和文稿付之一炬。后来,父亲走了,母亲哭瞎了眼,他这才收了心,安分守己起来。这不,老皮回来了,他却又蠢蠢欲动,说要拜他为师,又发神经写起小说来,想圆作家梦。
老皮说:“写小说这个行当,不是任何人想写就能写的。一要天赋,二要生活。它不比写故事,写故事可以胡编乱造,只要你能自圆其说。”“愿听其详,望不吝赐教。”我和白脸立刻显出一副谦卑的样子,“洗耳恭听——我们是认真的。”老皮摘下眼镜擦了擦,却又卖了个关子,慢条斯理地说:“看事容易做事难,你们还是干点别的吧。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白脸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愤愤不平道:“你有甚么天赋?凭什么你能写我们就不能写?!”我也乘机将了他一军:“就你那落魄的北漂经历就叫生活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体验和积累。从理论上说,小说就是将现实生活的不可能变为无限可能。”老皮有些诧异,瞪大了眼睛,显得颇为尴尬,转而自嘲道:“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
他清了清嗓子,这才道出平生绝学《小说葵花宝典七步大法》来——
“第一步,字词关。小说字词句的积累,就像练武之人的马步、站桩基本功;第二步,情节关。学会情节的拆分和重组,这是丰富套路的关键;第三步,生活关。从自己熟悉的生活领域开始写起,千万别露了马脚,让人看出破绽来,这叫保护自己的命门……”
“哇瑟——”我和白脸张大了嘴巴,一时佩服得五体投地。“这里面学问大着呢,这三步还仅仅是小说的皮毛。”老皮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步,设计关。打破平铺直叙,要想办法让小说情节变得曲折、动人、神秘,令人捉摸不透。要特别注意伏笔和彩蛋,制造惊喜。第五步,场景关。场景的转换很重要,要为小说情节发生的各个重要场景进行详细设定,就像摄影或舞台上的’取景’。”
“这也太难了吧,这么多弯弯绕,难怪我写了那么多,一个字也发表不了,反而遭受父亲痛打。”白脸垂头丧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也不至于。俗话说,熟能生巧。”老皮呡了一口酒,继续说道,“第六步是语言关。小说其实是一门用文字虚构世界的艺术,小说的语言太重要了。文字能够调动人的五感:视觉、味觉、听觉、嗅觉、触觉,它们都有特定的字、词、句相对应,你需要精准找出这些字、词、句,然后反复打磨,直至找到准确描述你想象中的那个感觉……”
“当然,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老皮说,“第七步是造化关。说穿了,就是天赋。生活远比小说丰富,除了掌握这些写作技巧和窍门,就看各人的造化了——愿真主保佑你们:阿门!”
老皮一仰脖子,将杯中的劲酒一饮而尽。
“所言极是,所言极是。”老皮就是老皮,我和白脸除了崇拜,脸上露出谄媚讨好的神色。
二
这顿粥酒吃得酣畅淋漓,如同习武之人打通了任督二脉,那真叫一个爽字了得。
出得门来,雨似乎没有停,反而愈下愈大。白脸意犹未尽地说:“一起去洗个脚吧,泡一泡,除去世俗污秽之气。”
老皮打着酒嗝,看似有几分醉意,却不料语出惊人:“泡脚如同泡妞——让这流浪地球雨来得更猛烈些罢。”白脸附和道:“是啊,是啊,人生既是一场历劫,又是一场遇见。”“一个诗人,一个哲学家。”我打着哈哈说。
小城有个“心内阁”足浴城,顾客盈门。我很少光顾这里,也许是偏见吧,总觉“足”与“浴”这两个字连在一起,不是正经人去的地方。进了足浴城,却没有想象中的乌烟瘴气。这是一个外地人办的足浴城,老板是个女的,似乎还有点艺术品位。屋子里挂了几幅世界油画,墙的左侧挂了拉斐尔的油画《泉》。这是我很喜欢的一幅画,我对这个足浴城开始有了一点儿好感。
一会儿,走过来一个高挑的女子,她手里提了一桶加了中药的洗脚水来到我的面前。她的优雅的举止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开始打量起她来:典型的瓜子脸,柳叶眉,杏仁眼,灵秀的鼻子,樱桃小口,挽了一个高高的发髻,虽然穿着工作服,但掩不住一身的青春气息。如果不是在这里看到她,你很难把她与洗脚女联想在一起。
老皮眼睛发亮,盯着那女子不放。一会,那女子手机响了,说了声“对不起”,就出去了。趁此工夫,老皮对白脸呶了呶嘴,压低声音说:“这个女子不寻常,肯定有故事——这可是写小说的好素材。”我和白脸一时怔住了:“纵然有故事,她不说还不是瞎掰。”老皮说:“看我的。”
一会,又进来两个年轻女子,但相比前面那个高挑女子,就显得俗气了些。她们面无表情,只是双手在熟练的按捏揉搓。老皮借着酒劲,和他面前的女子戏谑、逗乐、谈笑着,女子应和着,夹杂一些本地土话,却又不像本地人。
老皮问:“你是哪地方人?”
女子抬头,笑答道:“我来自贵州。”
“她呢?”老皮指了指我的位置,“打电话那位。”
“四川。”女子回答说。
“怎么到这小地方来呢?”老皮又问。
女子想了想,说:“投亲靠友吧。”
“好远的亲啊,看你年龄不大,倒有些经历。”老皮仿佛对女子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都快三十岁了,念书不行,结婚早,不到二十岁就生儿育女呢。”女子回答说。
正在这时,高挑女子终于出现了,但她的神情不象刚才那么淡定,有愠怒之色。
老皮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说:“谁让川妹子笑一笑,我就给谁发红包。”
那两个女子一听,笑嘻嘻地说:“玉珍,笑一笑,十年少。有红包呢!”
原来这个女子名字叫做玉珍。
白脸对老皮不禁大为赞叹。
高挑女子却不为所动,只是冲我点了点头,说:“不好意思。”
我问:“谁的电话?”话一出口,我想,糟了,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没想到她没责怪我,反而轻声回答说:“是我老公,成天在外胡来,不给家里一分钱,还天天找我麻烦。”
“怎么会这样?”我带着关心的口吻问。
“一言难尽,我是二婚。”她有点哀怨,“唉,我这算不算命苦啊!”
她默然,我亦默然。
“又一个早婚。”老皮一声叹息。
“唉,那时候年轻嘛,不懂事,我爸一开始就看不上他,嫌他不务正业,但我鬼迷心窍,就是喜欢他。我爸拗不过我,出钱给我们盖了房子,我就出嫁了。后来,我女儿出世了,后来……后来……唉,后来就离婚了。”女子神情黯淡,低下头,沉思着,不再说话。
玉珍没说出离婚的具体原因,伤心往事不愿多说。可以想象后来的生活很不如意,所以就来到这里。
老皮摘下眼镜,擦了擦,叹了一口气,又戴上。然后,他又点上一支烟,自个抽了起来。
三
气氛有些压抑,一个钟点很快做完了。
老皮有些不甘心,便对我说:“加一个点,我们专门听玉珍讲自己的故事,作为你们写小说的素材,我们来个现场采访。”
白脸大喜:“好极。”
一会,玉珍来催我们去结账。我对她说:“这位是个大作家,他对你的经历很感兴趣。我们再加一个点,不洗脚,专门聊聊天,可好?”
玉珍笑了:“加点聊天?有意思。”
老皮说:“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说出来会好很多。”
玉珍说:“好吧,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老皮说:“从你的婚姻说起吧——”
玉珍想了一会,眼睛立刻红了,眼眶里分明有泪花在闪烁……
“我是家里独生女,当初爸爸不同意我和他结婚,就是因为他不务正业,身上沾染着很多恶习,他就是一个游手好闲公子哥。结婚后,家里开着赌博场,江湖三朋四友经常光临,弄得家里乌烟瘴气,我发觉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他什么事都不做,还打骂公婆。我实在忍无可忍,便一气之下跑回娘家。但他气势汹汹赶到我娘家,甚至还打伤了我爸爸。爸爸气得吐血,我的个性很好强,从不服输,就向当地法院申请离婚。不久,爸爸就因病去世了。我想,他是被我气死的。一次次的离婚,前后纠缠两年之久,在我的一再坚持下,终于解除了婚姻关系。
在娘家,我常常在夜晚暗自流泪……想痛苦的大哭一场,是委屈,是无奈,一个女人今后的路怎么走,还有上学的女儿,真是不敢想象。
之后,继父出现了。他是我的叔父,经常跑来帮我家做一些体力活,比如买煤、买米和劈柴。有一天,妈妈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玉珍,你也长大了,妈妈也很辛苦,家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男人不行,你看你叔父好吗?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就让他做你后父吧。”我壮着胆子对妈妈说:“我讨厌男人,最好不要让他在我们家住。”妈妈把我的话告诉了他,他一听就说:“想赶我走,我偏不走。”
叔父没有工作,就开始做起小生意,常常带一些蔬菜在集市外面卖,每天把赚到的钱放在家里用。从卖蔬菜到卖水产,再批发在各个大饭店,生意越做越大,叔父终于有钱了,成了别人羡慕的大款。我们的矛盾也渐渐化解了,他和妈妈也开始给我找对象,准备着结婚的事情。妈妈说算熬出了头,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叔父在他的同行中给我找了一个人,年龄比我大20多岁,也离过婚,但没有孩子。他是有钱,但慢慢就变坏了。他经常打牌,对家里也不管不问,很少回家。有一次,街坊对我说,你老公和邻居的年轻嫂子关系暧昧,看到他经常跑到她那里去,而且给一些钱她开副食店。那个嫂子离过婚,年龄在30几岁左右,有一个小孩很小,经常和我老公打牌,老公也经常给钱她玩。听到这些,我很伤心,但拿他没办法,就决定离婚,换一个地方住。
在新的地方住下来以后,我们就断了关系,但是老公还是经常到麻将室去打,又和一些女人勾搭上了。他是一个很花心的男人,一来二去身边的女人一天换一个,这些消息不断传到我的耳边。我一气之下,不想和他再过下去,决定离婚,但他也死活不同意离婚,我也伤透心了,就不管他。他在外面玩了几年以后,身上的钱也花光了,女人一个个都离他而去,他回头想和我和好,我没有答应,再次去法院起诉要求离婚。
有一年,不知什么原因,我的前夫找上门来,他的鼻子开始不停地流血。我把他送到同济医院住院治疗,想着他可怜,在医院里陪伴他度过一段时间,他也知道自己对不起我,要我原谅他。他把后事交待我,我还安慰他,望着他惨白的脸,我很难过。其实他做的事情已经伤害到我和全家,但是我们一家还是原谅他,把他当自己的亲人看待。第二年,他终于因脑溢血去世了。下葬时,我特地去老家看了他最后一眼,还送了2千元钱,也算是了结了和他这一生的恩怨。
但我的现任老公不干了,他变本加厉,说我不该去医院照顾前夫。他把个人的吃、喝、玩、乐放在第一位,其它事情都不管,经常为经济的问题闹矛盾。他没有孩子,我有三个小孩,他认为孩子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不会靠得住,自己赚钱就自己花,不能拿来管我们。一个女人,面对命运的挑战,一次次从不低头和命运抗衡,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啊!我开始反省,认为自己前生害了别人吗?得罪了上苍了,这一生走过来怎么就不幸呢,这么坎坷,让我体验到婚姻的不幸与痛苦。
我命苦呀。我给他生了三个女儿……嗨,也怪我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儿子……
四
玉珍说:“我女儿在寄宿学校上学,一年学费一万多,所以我要挣钱,我不想我女儿像我一样,我要把她象你们城里孩子一样培养,学琴、学画画、学跳舞……女儿现在老家,她奶奶带着。”她似乎说的兴起,满脸温柔,孩子,永远是母亲最柔软的地方。
白脸也一声叹息:“真的不晓得人世间还有如此多的艰辛!其实,你所看到的每个人,笑容满面也罢,衣着光鲜也罢,人模人样也罢,然而皮囊包裹的又是怎样的内容呢?谁知道。”
“我既然走出来了,就不打算再回到那穷地方。”她说,“我打算先挣钱,等积累了一些钱后就买个门面出租,也可以过日子了。男人靠不住,我在这种场合见多了。靠得住的男人往往又是窝囊废,你不会睁着眼看着我找这么个男人吧?生活本来酸甜苦辣咸都有的,我的日子里只有苦和辣的……”
我心想,自古红颜多薄命,这个女人太苦了,我很想打断她的唠叨。我看出来了,老皮已经有点烦躁,便对她说:“我们下次再来,你多保重。”
玉珍说:“谢谢。”
……
大约半年后的一天,我们再次光临“心内阁”,但却再也见不到玉珍了,她的同伴告诉我们:玉珍就死了!死于宫颈癌。
老皮说:唉,这个劳碌命苦的女人,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