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霞（小说8727字）

春霞（小说8727字）

戴益民

（一）

春霞和程磊终于翻脸了。春霞永远也忘不了程磊这一巴掌，这一巴掌虽然下手不是很重，只不过在她脸上掴了一道浅浅的印子，但却如同烙铁一样将她的心结结实实地烫伤了。

明天就是春霞的四十岁生日，她不想回娘家，更不想面对这个她越来越不认识的男人。她想换一种过法，四十岁，四十岁的女人还有什么呢？她不知道，年轻时面对那么对追求她的男人，她为什么鬼迷心窍，选择了无论相貌还是能力都不如她的程磊。娘家人尤其是母亲那么极力阻止，都没有把她拉回头。母亲说：“你们俩属相不对，一个属鸡一个属狗，在一起鸡飞狗跳。”从不饶舌的程磊来了一句：“都是畜生，有什么不好相处的？”母亲气得对春霞说：“以后受了委屈，别回娘家诉苦。”现在倒好，以前在她面前连说话都轻言细语的男人，居然下手打了她一巴掌。春霞哪里受得了这般委屈？“离婚！”那一瞬间，春霞一念一闪，她差点惊叫起来。

听着程磊的摩托车声渐渐远去，春霞一个人捂在被子里哭了半天。以往，婆婆和女儿总有一个人在身边。前年，婆婆得病走了；去年，女儿考上大学也走了。家里就剩下她和程磊两人，程磊在县城一位熟识的包工头工地上做事，早出晚归，回来不是丢下一大堆脏衣服就是呼呼大睡。春霞也不是没有事做，她凭着年轻时在广东打工的勤奋学习劲头，拿下好几个文凭和证书，现在终于用上派场，在一家名叫红豆豆的民营教育机构应聘做培训教师。人是害怕孤独的，女人尤其如此。身边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春霞想想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她感到自己这一生是白活了，除了少女时做过的那段短暂的春梦，现在仔细回想起来，日子简直平淡得如白开水一般，甚至连白开水都不如。她揩了揩脸上的泪水，过往的生命如同电影镜头一样在她的脑海里浮现——打工，出嫁，怀孕，相夫，教子，照顾婆婆……一晃，就四十岁了。四十岁，四十岁的女人还有什么呢？她感到一阵恐慌，还有无奈和悲哀。其实，她对程磊说不上有爱情，只是被他的一句话打动了——“我会对你一辈子好的！”这个憨厚木讷的男人，沉默寡言，腿脚勤快，做事没得二话说。春霞当初和他一起在鞋厂里打工，她完不成的工作量，都是他替她完成的。或许，就是这副憨厚木讷的外表欺骗了春霞，在春霞的潜意识中，这外表代表着一种品质：诚实。春霞看中的正是这一点，她喜欢诚实，由此爱屋及乌，当然也喜欢诚实的人。

春霞和别的家庭妇女是不同的，这不仅仅是指她那貌美如花的长相，还有骨子里那么一点浪漫情怀。春霞小时候就喜欢古典诗词，她理想中的白马王子是会写诗的文艺青年，她最喜欢的诗是王维的红豆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她写日记，厚厚的日记本里几乎全是诗，有摘抄的，也有她自己涂鸦的。女人对浪漫爱情的向往，你永远也拦不住。可是，环顾身边的那些同事，春霞深感失望，没有人理解她，一个打工妹写什么诗呢？当不得饭吃的。于是，她只好把这点浪漫情怀深埋在心底。当程磊用这句“我会对你一辈子好的”向她表白时，春霞默默地把它当作是一首诗的开头，剩下的由她和他来续写，发现他的一处闪光点她就写一句，直至一生。就如同一支已经谱好的曲子，只需往里面填词，春霞觉得这样和程磊过一生，虽然离白马王子和灰姑娘的童话相差甚远，但至少让生活有些诗意，不至于黯淡无光。

可是，可是这个各方面都配不上春霞的男人，居然敢打她！这让春霞情何以堪啊！

其实，程磊这一巴掌不是为了什么天大的事。在春霞看来，程磊纯属没事找事，无赖。年底了，包工头携款潜逃的事时常发生。工友贺三毛找到程磊说：“老板赌博欠了一屁股债，怕是要欠薪潜逃了。我们辛辛苦苦忙一年，这血汗钱要是要不回来，妻子儿女都得喝西北风。”程磊是个没主见的人，一下子慌了神，脸色呈青紫色，忙问如何是好。贺三毛说：“男人出面办不到的事女人可以办到，这叫以柔克刚。”贺三毛跟随包工头多年，一时拉不下情面，只好除此下策，让家属找包工头讨薪。当程磊跟春霞说起此事时，春霞死活不从，任凭程磊软磨硬泡，甚至威胁利诱，春霞就只两个字：“没门！”实话说，春霞骨子里就对这些所谓老板、包工头没有好感，当年在鞋厂打工，目睹车间女工晓红被工头欺凌侮辱，导致怀孕堕胎惨遭解聘，至今想来心有余悸。程磊急了，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吼道：“又不是叫你陪老板睡觉，是讨薪！”春霞“哇”的一声就哭了，她感到了莫大的侮辱，于是张牙舞爪地扑向程磊：“你说什么？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就是个窝囊废！”话音未落，只听见“啪”的一声，程磊掴了她一耳光，两个人顿时都愣住了，空气仿佛凝滞了，就像电影画面被定格了一般。这是春霞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掴耳光，而且这个人还亲口说“我会对你一辈子好的”。春霞发疯一般跑进房间，狠狠反锁上房门，然后用被子蒙住头，一任委屈的泪水哗哗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春霞的泪也流够了，枕巾、被子都快湿透了。奇怪的是，她不感到饿，她要作出一个决定，让自己明天四十岁的生日过得与以往不同。四十岁，四十岁的女人还有什么呢？她想。不要等，这一刻，即动身，去做最重要的事，去见最等你的人。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愿意用生命去珍惜来过和拥有，只为记忆的美好与感动 只为匆匆那年的遇见——

（二）

那年的秋天很美。

那是春霞南下打工的第三个年头，因为经常向集团公司总部《远方报》投稿的缘故，报社通知她参加为期三天的业余作者培训班，培训的地点是在广东省内一个小有名气的风景区。由于时间很短，培训会的安排非常紧凑。白天要听课、做笔记，晚上还要座谈、讨论。清晨，当鸟雀在住房前叽叽喳喳叫唤时，春霞便悄悄起床了——早起晨读是她的习惯。她拿了一本《泰戈尔诗集》出门，走向一片葱翠的竹林，这时，不远处走来一个青年男子，凑巧的是，他手里也拿着一本诗集。直觉告诉春霞，他是一个很有文艺气息的男青年。

“你早。”他主动向她打招呼，俊朗的面容让春霞的心微微颤动。

“你早。”春霞赶紧也给他打招呼。接下来简短的几句对话，春霞很快记住了他的名字——若辰。“若辰，若辰，灿若星辰。”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啊！春霞不禁喃喃自语道。

他们各自朗读着自己喜爱的篇章，停下来的时候愉快地交谈着。说不上一种什么滋味，返回的时候，若辰的身影一直在春霞的脑海里驱之不散。在那个初秋的早晨，因为有了那不期而遇的一幕，有了那一尘不染的诗歌，一切便具有一种特别的温馨的气息，让她久久回味着一种不同凡响的秋色之美……

黄昏，天气很快就凉下来了。这样的好光景，谁也不想错过，于是，大家纷纷三三两两，一边散步一边交谈。或许是心灵有约吧，他们又在那片竹林里见面了。一时间，那份难以言传的愉悦充盈着春霞的心间，让她几乎不能自抑。晚霞满天，竹影摇曳，暗香浮动，仿佛她此时的翩翩遐思。终于，她听见他说：“我喜欢这里的景色，我喜欢……”她想，在时间流动的某些空罅里，他是喜欢我的，就象我喜欢他一样。若辰与春霞并排走着，他的手有意无意与她的手碰在了一起，于是，他握住了，春霞心跳加速，脸色绯红，但没有拒绝，而且还有某种隐隐约约的渴望。若辰情不自禁地给她朗诵起惠特曼的诗句来：“我要种植象森林一样稠密的友谊/在亚美利加的一切河流旁边/在整个大草原上……”忽然，若辰扳过春霞的身子，与她面对面站定，一股男性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春霞浑身酥软，有一种醉眼迷离的感觉。若辰搂住她的腰，热烈地吻了她，潮湿，温润，嫩滑……初恋的吻，终生难忘。

培训很快就要结束了，分手的日子说到就到，春霞怎么也抑制不住那份惆怅与伤感。临别时，若辰送给春霞一本《惠特曼诗选》，还有一只羊角梳，那梳子看上去很美很精致，春霞十分喜欢。若辰走了，如同一阵风，在她生命中消失了。细算起来，她与他相处的时间不足三天，但这短短的三天，却成了她生命中难以忘怀的时光。即使隔了许多年，那种无法叙说、也无法使人相信的心情一直伴随着她，常常令她碾转返侧，夜不能寐。她没有勇气主动联系他，害羞是女孩子的本能，她也一样。她多么渴望若辰有一天会出现在她面前，一边给他朗诵诗句，一边情不自禁地说：“跟我走吧，现在就出发！”她相信她一定会跟他走的。她想，若辰那么优秀，玉树临风，才华横溢，她配不上他。再说，他说不定或许有女朋友了。她知道，生命中有些事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过去的就永远过去了，其珍贵之处在于它的永远不可复回。这些年来，只要想起那片竹林，那个清晨，那片秋色，她的身心就如同步入一片异常幽静的氛围，精神就会处于一种温馨之中……

春霞从美好的记忆中回过神来，她再次问自己：“四十岁，四十岁的女人还有什么呢？”于是，那个青春的梦仿佛死灰复燃，又开始在心中蠢蠢欲动了。她决定去年轻打工时的城市看看，尤其是那片与若辰相见的竹林。如果能见到若辰，哪怕他不再是那个青年诗人，甚至变成了脸上沟壑纵横的大叔，她也愿意和他共度生日时光。不为别的，只为那个青春的梦，少女的梦，初恋的梦。他知道，若辰还生活在那座城市，虽然十几年过去了，但若辰留给她的联系电话还在。自从她和程磊回老家结婚生子后，他们就没有再联系了。“谁甘心就这样/彼此无挂也无牵/我们要互相亏欠/我们要藕断丝连……”春霞默念着电影《匆匆那年》里的诗句，她故意没有留下姓名，用手机信息的方式给若辰发了出去。

（三）

春霞终于感到有点饿了。时间已近中午，她在离家不远处的心内阁餐馆吃了个煲仔饭，然后打的去火车站买票。从老家县城去广东坐火车要近20个小时，几乎是一天一夜。第一次单独出远门，春霞忽然变得有些魂不守舍起来。为了心中这个秘密，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哪怕是最可信任的闺蜜春桃，这个秘密只能独自吞享，这让她既感到兴奋又压抑，内心十分忐忑不安。她拿出一面小镜子，照照镜中的自己。一张即将迈入四十岁的少妇的脸，依然那么漂亮迷人，上天似乎对她格外垂青。这样好么？这算什么呢？恋爱的季节早已过去，为什么还有一颗驿动不止的心？难道我是一个坏女人吗？最主要的是，这次贸然出行会有什么结果？倘若被人知道了，该如何是好？她不知道。在通往车站的路上，天忽然乌云密布，要下大雨了，这时春霞真的有些害怕起来，去还是不去？这时手机响了一下，竟然是若辰，一条短信飘了过来：“你是谁？”“我记住了，他却忘记了！”春霞犹豫着，对自己的鲁莽决定有了几分后悔。正在这时，出租车已开到春霞身边，雨点密集地落了下来，春霞只得把自己慌乱的身体塞了进去……

春霞在漫无边际的思绪里，感觉到连自己的呼吸和脉搏的声音都能清晰可辨。入夜，间或有一列火车匆匆忙忙地驶过，刺耳的轰鸣声过后，世界远去了，一切的一切都遁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她的决定一半带有做梦一半带有赌气的性质，她期待程磊的信息，却连一个电话也没有，倒是闺蜜春桃不停地发来信息，追问她去哪里了。至于红豆豆培训学校那边，她昨天就请好了假，由于今天是轮休，加上明天就是两天假了。以往过生日，程磊都会放在心上，比如给她买衣服等礼物啦，或者叫上春桃在家里聚一下，最不济也带她到心内阁吃一顿饭。现在呢？屁都不放一个，这男人若变坏真的好可怕，可怕得连最重要的事情都健忘了！春霞想想眼泪又涌出来了，她坐在火车上，想着中午之前和程磊发生的那一幕，尤其是那一巴掌，再想想母亲说的那句话“以后受了委屈，别回娘家诉苦”，不知不觉悲从中来。多少年来，生活始终周而复始，为人妇为人母，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休，单调得如同黑白照片，缺少一抹亮丽。她决定在生日到来之前，在三十九岁最后一天，让自己“疯狂”一回，去邂逅那不期而遇的风景，从此在生命中留下刻骨铭心的烙印，不白活一回。

她和衣而躺，顾影自怜，竟然在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

（四）

第二天中午，火车终于到站了。这是春霞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在这里，她度过了四年时光，可是离开已经整整十四年了！

她走出火车站，大都市的繁华气息扑面而来。“人啊，真是活宝！”春霞不禁感叹道。仅仅20多个小时前，她还在老家的县城徘徊不定，而现在却走在别人的城市里。强烈的时空反差，不可思议的此情此景，让人有恍然入梦之感……正是午后时分，川流不息的城市热闹非凡，大街上行人大多行色匆匆，那脸上写满了为生计而奔波的烦躁、疲倦和无奈，谁也不会关注春霞这个游离在城市边缘的过客。

春霞在一家小餐馆匆匆填饱了肚子，出来时几乎辩不清方向，她是个方向感极差的人。她向别人打听鞋厂，那人说鞋厂早就搬迁了，连名字都换了。一种失落感涌上春霞的心头，仿佛漂泊的游子找不到回家的路。春霞决定不去鞋厂了，直接坐班车去往那个风景区，在那片竹林里走走，看看能否昨日重现。“仿佛昔日又重来/回头看/岁月如何消逝/这些过去的好时光……”春霞掏出那把精美的羊角梳，默默念诵着这样的句子，此刻，她象一只飞倦了的小鸟，渴望归林，渴望栖息。

“我要种植象森林一样稠密的友谊/在亚美利加的一切河流旁边/在整个大草原上……”春霞再次将他们熟悉的诗句，用手机信息给若辰发了出去。

时间悄悄流逝，不知不觉夕阳西下，天边的晚霞将周围的景色镀上了一层金黄。傍晚的风吹来，春霞感到一丝凉意，出门时因为匆忙，她几乎什么都没有带。此刻，若辰就是离她最近的唯一熟悉的人了，除了他，其他都是与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她想，如果若辰不来，她决定明天一早就坐火车回去。虽然是周末，但风景区的游人不是很多，只有三三两两的情侣从春霞面前走过，看他们那份怡然自乐的神情，很是让人心生妒羡。斜阳夕照，有风轻轻吹过，湖岸边的垂柳飘然起舞，湖面上有游船轻轻划过，水鸟在自由飞翔，远处传来阵阵涛声，人在风景中行走的感觉真好。终于，她看见了那片竹林，或许是触景生情吧，春霞不禁朗诵起这样的诗句来：“一缕清风/呼唤遥远的记忆/几朵浮云/装点生命的葱绿/最早的呼吸/穿越动人的绮丽/最初的美丽/就在这里……”她轻轻地走着，脚踩在柔软的草地上，听树叶落地的沙沙声响，她的眼光渐渐朦胧起来，一任飘逸的思绪渐行渐远——

其实，每个女人的记忆深处都珍藏着她的初恋。由于她的犹豫、彷徨、退缩，她与爱情失之交臂，没有果实的初恋之花迅速凋谢了。从此，生活无情而苛刻地让她对自己错误的抉择付出了很多很多，她拥有的只是一份赋得永久的忏悔。而今，伫立于四十岁中年的人生渡口，惶惑地张望曾经走过的青春岁月，逝去的一切不肯为谁停留，如同花落无影，水流无声。当她饱尝人生的酸甜苦辣，开始领悟爱的真谛之时，却已是青春不再，沧桑满面。她感觉到的是暮气，是疲惫，是失落，是佝偻着身躯在收拾人生残局。当她走得很累很累的时候，她只希望能轻轻地闭上眼睛，偎依在一个宽阔、厚实的胸膛上，静静地、柔柔地安憩一刻。她只要一片绿荫，为她挡住烈日的曝晒；她只要一拱清泉，为她洗去身上的尘灰和心中的孤寂……

忽然，一个清瘦的男人出现在她的视线，只见他不停地向这边张望。直觉告诉春霞，一定是他——那个让她在无数个夜晚枕着名字入眠的人！她心里充满了惊讶、慌乱与莫名的兴奋，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于是反复在心里问自己：“这样的故事情节会很精彩吗？！”

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一眼就认出了春霞，他径直走到她的面前，露出一脸灿烂的笑。这使她感到温馨而亲切，她的心有些悸动。他忽然伸出手来，见她没有动，便改变方向，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很快缩回去了，样子有些滑稽，她不禁抿嘴一笑。或许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他们都没有说话。忽然他似乎想起什么，轻声问她：“你还好吗？”春霞点了点头说：“还好。”春霞偷偷瞄了他一眼，一种情愫萦绕心头，那种彻骨的痕迹，叠印在她的心灵深处，仿佛就要溢满出来。她知道，她一直不能忘记他，一直不能，虽然青春已经过去，但每当她回首身后岁月，透过婚姻那扇已经生锈的大铁门，她总要向那里投去恋恋的一瞥。

（五）

人到中年的若辰还未显出老态，经历过岁月风雨的雕塑，岁月打在他身上的，除了沧桑就是成熟。春霞端详着，幻想着，将目光定格在他身上，看那不含任何修饰与矫情的表情真切地写在他的脸上，看他充溢着惊喜和欢愉的双眼……

黄昏的景区静穆深遂，远处的灯火若隐若现。竹林里一阵微风拂过，吹起发稍和衣角，平添一丝清冷的况味。他们默默地走出竹林，看面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波纹，如同岁月在人们额头上刻下的皱褶，少了灵动，多了深沉。谁能体会到久别重逢的心境？四十岁，四十岁的女人还有什么呢？芳华已逝，春梦无痕。陌生的城市，释放心灵的旅行，带给春霞别样的感悟。其实，生命就是一段一段的旅程，每一段旅程，都会邂逅不同的人和风景，都是不一样的人生。

若辰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怎么想来这个地方了？”

春霞说：“我记住了，你却忘记了！”

若辰说：“没有忘记，这个地方我来过多次。”

春霞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若辰说：“你的生日？”

春霞说：“嗯。”

他们唏嘘着，感叹着，追忆似水流年，触摸心灵往事。原来，人世间所有的不幸和落寞，都会在心灵与心灵的撞击中得到释放……若辰第二次伸出手来，春霞这次没有拒绝，紧紧握住了，牵着，缠绵着，他们就象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她悄悄地激动着，深深地呼吸着，喃喃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想，如果时光就此凝固多好啊！让他如火似焰的血脉，让她玲珑透明的心灵，把生命引到诗情中，把爱情谱进画意里，留一份刻骨铭心的思念，固守一生的承诺！她把头靠在他的肩头，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房间是若辰去安排的，当他手里拿着钥匙出来牵春霞着时，她感到周身的血液和心跳加速了，呼吸变得有些困难起来，要知道，这是她第一次除了丈夫之外和一个陌生男人过夜。反身关上房门，她闭上眼睛定了定神，一颗狂跳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房间的灯光很明亮，眼前的一切都很整洁、干净，没有一丝暧昧的气息，这给了她些许安慰。他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递给她一本书，原来是一本《张爱玲小说选》。春霞问：“你现在不写诗了，写小说么？”若辰轻声说：“诗写不好，再说，都过了写诗的年龄了。”春霞淡然一笑，拿出那把羊角梳，转身去了卫生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从卫生间出来时，她发现他居然靠在另一张床头上睡着了。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心疼，她走到他的面前，仔细端详着这个和她有着某种神秘缘份的男人。他的脸色健康而安宁，眉宇间有一股蓬勃的阳刚之气。他是善良的，纯粹的，真诚的，看不出一丝虚伪、淫邪和颓废。她情不自禁弯下身来，轻轻把被子打开给他盖上，目光写满了柔和与愉悦。也许他太敏感了，尽管她的动作很轻，但他还是醒了，睁开眼睛，四目相对，相互一笑，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彼此注视着，谁也没有说话，默契中都不想打破这种宁静，她仿佛能听见时间滴答的流逝和脉搏的跳动。忽然，他反弹起来，猛然一下抱住了她，她感到身体一阵颤栗，猝不及防地倒在他的怀里，只听见巨大的轰鸣从他的胸膛传入她的耳膜，她完全沉醉在那美妙的生命律动声之中不可自拔。从他身体深处传递过来的暖流，让她每个毛孔每个细胞膨张舒展，肌肤在燃烧，心跳在加速，血液在澎湃……

那种陌生而震撼的力量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新鲜和刺激，唤醒了她一直混沌麻木的身体。这种感觉是致命的，周身每一个细胞都燃烧起灼热的火苗……剧烈的呻吟和湿润的起伏让他不能自持，粗重的呼吸夹杂着热气冲进她的耳膜，在这帷幔封闭的空间里升腾起强烈的情与欲。在那一瞬间，生与死，罪与罚，过去与未来，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模糊，只有原始的生命力在张扬，集聚，进取，轰鸣。它们弥漫着，揉合着，盘旋着，升腾着。在这种反复的纠缠中，他们愈加亢奋，霎时都陷入了混沌，膨胀，颤动。终于，高潮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婚姻内的性爱沦落到仅仅只是履行义务和完成任务，终于变成一场乏味无聊的游戏，生命的虚无感强烈地将女人笼罩。生活中的某些时候，忧郁、焦虑、绝望总是占据着生命的绝大部分，心灵找不到依托，身躯如同得不到安宁的浮萍。今夜，在他强烈的外力作用下，她那悬在空中的感觉踏实地落地了，如奔泉般清澈醇美的生命激情不可抑制地迸发出来…… 她把脸埋在他汗湿的胸前，感受着他结结实实的双臂的拥抱。在他的怀抱里，她希望一辈子能在这样的时刻里过去。忽然，他双手捧着她的脸，眼泪如开闸之水，夺眶而出！那泪水和着汗水，不停地落在她的眼睛、脸颊、耳际、头发里，耳畔传来他急促的呼吸和沉重的抽泣！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一个男人痛哭流泪，他的泪象一剂迷药，使她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望着他，感觉着从他的泪眼发出的是覆盖整个房间的暖流，那暖流终于窒息了她，她的泪突然象决堤的江河奔涌不止……

（六）

天亮了，分手的时刻也就来临了。他把她送到车站，为她买好车票，又买了些水果、食品等。他们并肩携手，迎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在鳞次栉比的街头。太阳升起来了，柔和的光芒照拂着城市里忙忙碌碌的芸芸众生。仔细想想，很久以来，她还没有真正对一个人如此认真地关注过，留恋过。她知道，这一分手也许永远不会再见了，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在记忆中寻找。

车站喇叭响起发车的告示，她登上火车，选了一个靠近车窗的位置，为的是能看到他的背影。只见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阳光投射到车窗里，晃得她的眼前跳动着缤纷的斑斓。火车终于启动了，他不停地向她挥手，刹那间，她突然看到他猛地用双手蒙住眼睛，转过身去，匆匆走开了……

“再见.......我们再见。”春霞默默在心里说。曾经擦肩而过错过那世回望，直到今生再次相逢。也许，这一别不曾重逢，从此海角天涯天南地北。也许，这一别不再相见，从此千里万里隔山隔水。也许，这一别就是永别，那么来世，你又会在哪里？爱与死亡，一为寂灭，一如重生。对于春霞来说，找回自己最熟悉、最热爱的东西，即便只保有一瞬间，其火花仍可照亮那颗消沉、孤独的心灵。她忽然想起惠特曼的诗：“我这样做一个人/已经够了/我现在这样活着/也已经够了。”

这时，程磊的电话和信息源源涌来：“你在哪里？快回家！”“我为你做好了一桌饭菜，女儿也回来了！”“我为你准备了生日礼物——羊角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