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小说)
这个电话是下午下班的时候接到的,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和他都不在家,无论如何你得帮个忙,去一趟医院。我怀疑是接错了电话,又喂了几声,没想那头却挂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在心里默念了三遍,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在我起身的时候,神色还是有些飘忽,同事见了,问:你去哪里啊?我说:有事。在概率论中,我们把概率很接近于0(即在大量重复试验中出现的频率非常低)的事件称为小概率事件。象今天这种事件,我认为不大可能发生,是典型的小概率事件,可我现在没法拒绝它。因为,我终于弄清楚了,电话是阿萍打来的。而此刻,她在千里之外的海边。
我走得极快,下楼有些踉踉跄跄,到了平地几乎是一路小跑。然而到医院的路光凭两条腿是不行的,必须打的。此刻的麻烦就在于,正值下班的高峰期,出租车很少,任凭你在路边怎么招手,就是没有车停下来。我很后悔当初没有一鼓作气把驾照拿到手,仅仅一次意外事件(其实也可以算作小概率事件)就放弃了驾驶梦。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好心的同事为了让我加入他们自驾游行列,不惜手把手教我开车,我却手忙脚乱对着一棵树撞上去,从此非典型的新编“守株待兔”故事就传开了。死好面子的我,一气之下,自废武功。就在我焦急而无奈地等待的时候,终于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喇叭声。等我上了车,却发现车子并不是朝着医院方向开过去的,而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这样开得再快也不等于积极进取,只能带给我更多的焦虑。我忍无可忍,心潮澎湃嘟哝了几句,司机黑着脸说:前方修路,只能绕道而行。我很后悔刚才一路狂奔下楼,这是毫无预见力的一种表现——要是不绕行就另当别论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车流和道路将城市分割开来,沿街两旁店铺模糊不清,人影隐隐约约,映入眼帘的景物苍茫,脆弱,凝滞,支离破碎,只有霓虹灯和广告牌发出篱落的闪光,给人的心情涂抹上一层薄薄的暖色。
车到医院门口时我再度旧病复发,丢下拾元钞票,外加一句“不用找”三个字,在黑暗中一阵狂奔。其实医院门口没有多少人,完全不同于白昼的喧嚣。我双臂的摆动象划水的动作,若在人流之中是根本行不通的,但在空气中划动则挥洒自如,简直把它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这样的奔跑让我很享受运动的快乐,以至我弄不清楚是否已经离开了地面,或是在楼梯之上,从脚下咚咚咚的响声判断是踩在楼道上。我没有乘电梯,因为电梯太慢,每层楼都要停,况且我不知道病人的情况怎样了,时间不是金钱,但时间就是效率。我要在最快的时间里给阿萍一个答复,否则她完全有跳海的可能。喘着粗气,我终于看到医生值班室的灯光。年轻的护士长得很漂亮,但此时我无心恋战,天地良心,我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女护士而不是女孩儿。我报了病人的名字,没想到女孩儿不女护士却不紧不慢地翻了翻记录本,很权威地告诉我:人已经走了。
我有些歇斯底里起来,什么?走了?带我去病房!女护士怔怔地看着我,被我的神情弄得毛骨悚然。她将眉头紧锁,脸涨得通红,然后把脸偏过去,不再理我。我说,你这是什么态度?她仍然不理。我说,我觉得在哪儿见过你,我们以前肯定见过,要不就是在梦里。现在,我完全是用看女孩儿的眼光看她,但女孩儿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最后,我一筹莫展,心情沮丧,便悻悻然一个人独自去了病房。
病房里有三张床,两张空床,一张床上躺着一位老妇人。病房吊顶很低,给人一种很压抑的感觉。墙壁上,两支日光灯把房间照得白惨惨的。我不是一个习惯沮丧的人,因此便在口袋里摸出一颗烟来,让烟和火机对接出一线生机来。忽然,老妇人翻了个身,剧烈咳嗽起来。我情知不妙,连忙虚晃一枪,钻进了卫生间。一支烟毕,心情大为振奋,该是向老妇人打听我的病人情况的时候了。就在我走出卫生间时,一个精瘦的男人架着一个老者走进病房来。这两个人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他们的到来令人扫兴,我的询问被迫中断。天空飘来五个字——那都不是事!是事也就只一会,一会就完事。眼前的事无论如何不过是一个小插曲,还有比我与女护士调情更糟糕的事吗?还好,这个精瘦的男人并没有给我带来麻烦,而是把那老者按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词曰:我叫你喝,我叫你喝,喝趴下了吧!他捋起的衣袖,可以清晰地看到手臂上青龙纹身图案,让人看上去有点胆怯。这时,一名医生后面跟着一个护士也进来了。我瞪大眼睛,仔细看了看那护士是不是我先前看到的那一个,幸好不是。当那长长的针头刺入老者的手背时,我听到老者的冷笑:老子没有病!老子要喝酒!精瘦男人死死按住老者的身子,让他动弹不得。老者哀求说:抽支烟可以吗?医生说:不可以。老者挣扎起来,身体有些扭曲。精瘦男人明显变得粗暴起来,手上加大了力量,他企图将老者的一只手臂拧到身后去。老者的顽强让他更加愤怒。我一向有不甘当局外人的嗜好,更不喜欢看热闹,对那些撒猴把戏的做法深恶痛绝。我习惯主角这个角色,但此刻没有人注意到我,我被彻底地忽略了,成了一个边缘人,这是有违我的初衷的。权衡利弊,我还是觉得去医生值班室比较好,虽然女护士不理我,但只要改变方法,情况会发生变化的。生活总是在改变,人改变不了环境,就改变自己。眼见得病房里情况越来越糟,我见不得纹身的人,再说留在病房里也不是一个办法——那儿已经快成斗殴的场所了。
值班室的灯光比病房的灯光要柔和很多,这也许和女护士有关。我回来的时候,女护士已经换下了白大褂,准备交班了。“对不起,刚才是我态度不好。”我神情柔和,摇着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说话间拿眼睛偷偷地瞟她。“我说了,人走了。”女护士轻描淡写地说,“那老头很倔,我们都架不住他。”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健康人架不住病人?女护士叹息道:他不愿意成为儿女的包袱,拔了针头愿意回家等死。说完,一转身,把一道美丽的倩影留在长长的过道里。我愣了塄神,足足在那里站了好几分钟。我拿出手机,找到阿萍的电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