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湖畔,难忘那条回家的路
—— 胡茂盛的农场知青岁月
胡茂盛,今年六十八岁,武穴师范退休老师。名如其人,他个头高大,身板硬朗,声音洪亮,憨厚质朴,和蔼可亲,令人一见如故。一九六八年开始的知青下乡,是初中、高中三个年级应届毕业生,俗称“老三届”。简单自我介绍之后,他说,我们还是去太白湖畔知青点看看吧,那里有我割舍不断的乡情。我问他,七年的知青岁月,给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他回答说,是太白湖畔那条难忘的回家的路。
从总场新港出发,大约穿行二十六华里的乡村水泥路,我们便来到三分场十四队。一路上,老胡告诉我说,以前这条路都是黄泥土路,它一直通往太白湖畔,一到下雨天寸步难行。这里是万丈湖的边缘地带,用“穷乡僻壤”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一下车,老胡便带我去看两个地方,一处是村头知青点的老房子,另一处是太泊湖机站边的教学点。幸运的是,这两处旧址依然保存着,虽然有些沧桑破败,但却是老胡七年知青岁月的见证。听说当年的老知青回来了,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纷纷围上前来,紧紧拉住老胡他们的手不放,问长问短,那个亲热劲儿让人看了为之动容。时光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知青”在这些老人的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们拉开话匣子,说起那时插队生活的点点滴滴,就像发生在昨天……
“一九五八年,我随父母从花桥镇下屋郭村迁居到新港农场,那一年我刚满八岁,正是读小学的年龄。我兄弟二人,到农场不到一个月,五岁的弟弟染上了恶性痢疾,因父母亲早出晚归无暇顾及,加之缺医少药,不久弟弟便离开了人世……我在老家读过一年级,中间因搬迁耽误了三年,所以一九六一年我从二年级开始插读,一九六五年才小学毕业,考上了原广济县三中(大金中学),一九六八年初中毕业……”站在太白湖畔堤坝上,蓦然回首人生往事,老胡心潮起伏,声音有些哽咽,随后他指着太泊湖机站边一间危房说,“这就是我和我的学生朝夕相处的家,在这里我当了四年的孩子王,不知道如今他们在哪里,过得怎么样,真想再见见他们……”
作为一代知青的亲历者,老胡深情地对我说,他只想把自己知青生活的实况以及心路历程,借助我的采访真实记录下来,与同行者一起缅怀过去的岁月。虽然他的知青生活没有轰轰烈烈的场景,也没有起伏跌宕的情节,但在同行者中也是较为丰富的,算得上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吧——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在那个特定的年代,一声令下,多少热血青年满怀豪情壮志,踏上了人生起步的漫漫征程!“记得当时是个寒冷的冬天,我和袁晋生、朱时济、袁定钧四人,头顶鹅毛大雪,乘坐一辆拖拉机,一路颠簸来到三分场十四队安家落户。队里干部职工齐聚在生产队会议室门口,像迎接远方客人一样热情招待我们。我们四人住在安排好的知青点里,吃食堂大锅饭,不用自己开伙,虽然油水少,菜也单调,但队里干部关心照顾我们,担心我们饿坏了身体,没有固定我们粮食定量,能吃多少就是多少,正是长身体的青春期,我们有时中午每人一餐能吃下一斤米饭。那时有句流行语:农村里饿死人,农场饿不死人……”人的命运就这样,在历史的转折处,不由自主地随着时代节拍的改变而改变。
作为知青,第一关就是劳动关。春耕生产开始了,他们从来没有学过犁田,而牵牛和“告”牛(武穴方言,驯牛的意思)则是必修课。老胡回忆说:“那时候,队里多数会耕田的牛每天早上都被职工牵走了,剩下的要么是犟牛,要么是憨牛,再就是未成年的牛犊了,留给我的只有那头小牛犊。第一天,我牵着牛犊背着犁绳来到田头,看着熟练犁田人的把式,学着把犁摆好,套上牛轭,谁知牛犊未受过训练,硬是不听我摆布,叫它进它偏退,甚至挣脱绳子逃跑了,令人哭笑不得。一天下来,我累得浑身无力,从头到脚都是泥巴,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像是战场上的败兵一般……回到生产队,那些姑娘、媳妇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一边调侃一边取笑。半个月过去了,我用每天一身汗水一身泥巴,终于“告”会了小牛犊耕田,得到了生产队长的大会表扬,他说,小胡不仅自己学会了犁田,还为生产队“告”会了一头耕牛,这是个了不起的成绩啊!”
农垦生活是异常艰苦的,一天下来,超强度的农活就连农场职工都吃不消,更何况他们这些新来乍到的小青年。好不容易盼到了收工,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哪里还顾得上洗脸、洗脚、刷牙,倒头便睡,甚至连衣服是怎样脱掉的都不知道……寒来暑往,春去春回,在艰苦的环境磨炼中,他们互相帮助、互相友爱,很快跨过了生活关和劳动关,并与当地群众打成一片。作为知识青年,他们不仅学会了基本农活,而且还积极传播文化,宣传时事政治。四个知青当中,因为老胡出身较好,所谓根正苗红,因此生产队只要有宣传报道任务,都交给他去完成。写标语、绘漫画、讲故事、唱歌曲,都是老胡的拿手好戏。记得有一次,他在书写标语时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大腿砸肿了,但他默不作声,忍住疼痛,直到一个星期完成任务后才肯休息。身上虽然摔痛了,但任务完成了,干部职工满意了,他不但感到身上不痛,反而心里很高兴、很快乐!不仅如此,他还为职工夜校备课讲课,在青年男女中掀起学文化、学知识,以及自编自导文艺节目等活动,场景十分热闹。他参加了农场文艺宣传队,编排参演的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在原广济县大礼堂连演三场,引起热烈反响。他的表现得到了农场领导和群众的肯定,多次被评为宣传教育先进个人,后来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的入党介绍人胡吉中是一位老校长,也是他的媒人,在入党宣誓时对他说:小胡啊,从来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有顺境也会有逆境,面对艰苦和坎坷,只有咬牙坚持,才能走上成功的人生坦途!
“一九七二年,场里推荐我为一名人民教师,第二年被选送到黄冈师范进修学习。那年暑假教师集训结束后,学校领导根据太泊湖教学点实际情况,急需委派一位教师到那里去任教,由于该教学点地处偏僻,条件艰苦,没有人愿意报名,我想,我是农场生产队培养出来的教师,那里的情况我熟悉,我深深热爱那片土地,还有那里的人们。我知道那里的孩子迫切希望上学读书,于是便义无反顾地报了名。教学点紧靠太泊湖边农机站,只有十几个学生,两个年级合并为复式班。在那里,我一呆就是四年,陪伴我的,除了孩子就是太白湖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能清晰地听到湖水拍打堤岸的响声……自从我来到这里候,原本十分闭塞的太泊湖畔,有了鲜活的气氛,除了朗朗的读书声,我还教孩子们打球、踢毽、跳绳、唱歌……小小的村庄,到处都能听到歌声和欢笑声。老支书张超云笑咧了嘴,他高兴地对我们说:你们来得好啊,我们这里发生这么大的变化,都是你们带来的呀!”在太泊湖教学点,老胡度过了人生最宝贵的四年时光,他品尝了生活带给他的艰辛、孩子带给他的快乐,还有父老乡亲带给他的淳朴乡情,县教育局派人来采访他的事迹,给予了高度评价和充分肯定。那条长长的难忘的回家的路,既是他生活的新起点,也是放飞梦想的地方,更是他的心灵故园。
太泊湖畔的知青教书生涯,在老胡的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除了师生之间、老师与学生家长之间结下的情谊,还有农场干部职工对他的关心、支持和帮助,都深深植入了他的心灵,培养了他朴素、诚实、吃苦、坚强的精神品质,这对他人生的成长起到了极大的作用。一九七七年,老胡又回到一分场中心小学,一九八八年调到农场教育站,直到一九九三年调到武穴师范。他在农场中心学校工作二十一年,其中担任小学校长十七年,成教辅导员三年。我问他,太白湖时光留给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他笑着说,一个孩子,一个调皮的孩子的故事——
“他叫毛金先,是一个木匠的儿子,父母亲根本管不了他,调皮捣蛋惯了,迟到、早退、逃学是经常的事,宁愿放牛也不愿做作业。一次,他在湖边玩水逃学,被另一个老师抓了个正着,这小子机灵得很,头上带个草帽,草帽下垫着稻草,因为他知道这个老师爱用水烟袋体罚学生,打在头上痛得很。不料因掩饰不严露,被老师发现了破绽,老师揭下草帽,用吸烟袋照着脑袋一顿痛打,打得他眼泪直流……我听到哭喊声,赶忙把他拉到我身边,用手给他揉了揉头上隆起的“包”,耐心进行说服教育……我把他当做是自己的儿子,在以后的生活和学习中,给与他无微不至的关照。我从未体罚过学生,也从未骂过学生,因此学生都与我很亲近。学生家长也把我当做是自家人,家里有什么红白喜事,有什么烦心的事都愿意告诉我,我也乐意接受。后来,毛金先考取了武穴师范,他父亲对我千恩万谢。毕业时,他来看望我,问我怎么教好书,我对他说,我是怎么改变你的,你就怎么教育你的学生……”是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心之所系,情之所牵,那割舍不断的太白湖情结,是老胡今生今世挥之不去的记忆和珍藏!
“回家了,回家了!……”回到阔别多年的农场,知青们心潮澎湃,有的甚至激动得泪流满面。一条长长的回家的路,无声地刻录着一代知青人曾经的迷茫与困惑,也见证着他们曾经的青春与梦想。这里是他们曾经工作、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这里安放着他们人生最珍贵的东西,留下了他们最美的青春芳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知青岁月已经成为他们生命中无法忘却的记忆,农场已经成为他们故乡以外的另一个心灵家园。“从青年走向暮年/把青丝走成白发/走过四季更替/走过人生起伏/其实/回家的路/一条条叠加起来/又何尝不是我们的一生……”是啊,世界上最长的是思念,最长的路是回家的路,回家的路就是思念的路。让我们一起打开记忆的闸门,重温那段曾经沧海的历史吧,虽然知青的故事离我们很远很远,但知青的情怀却感染着我们的思想,打动着我们的心灵,提升着我们的精神,我们有理由为他们感到骄傲与自豪,因为,蹉跎岁月的苦难也是一笔宝贵的人生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