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傻（小说）

六傻（小说）

（一）

六傻其实不傻，就是不务正业，喜欢东跑西蹿，年轻时如此，中年时如此，也许到老年还是如此，用我们仙人垸的方言就是“撮不浪逛鬼”，简称逛鬼儿。

六傻家里有六亩地，他硬是狠狠心甩手给女人不管，说是外出跑生意，其实他哪是做生意的料？只会鬼混唐朝罢了。有人亲眼看见他兜售老鼠药，有人亲眼看见他做牛贩子，甚至还有人亲眼看见他做媒婆呢。 

也不能说六傻一无所长，他拉得一手好胡琴，还会给戏台配乐，当锣鼓手。那时的我还小，大约是读小学的年龄吧，常常被六傻的琴声所吸引，甚至于忘记了做作业。农闲时节，乡戏开台的日子，六傻会准时出现，因为这是六傻大显身手的时候。说来奇怪，别人看戏都看角儿去了，我却关注六傻。我亲眼目睹他陶醉的样子，他是那样的入戏，一边目不转睛盯着台上的戏角儿一举一动，一边恰到好处敲打起锣鼓声，戏角的动作和乐声配合得几乎天衣无缝，那种拿捏的功夫令我着迷。

六傻的背有点驼，他陶醉的时候似乎更驼了。乡戏散场了，六傻显得意犹未尽。此时，我蹑手蹑脚来到他的面前，缠着他给我讲解戏文。六傻说，这戏名叫《王金龙嫖院》，写官家子弟王金龙与妓女苏三的悲欢离合。“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六傻拉起土腔土调唱了起来，我也跟着哼哼起来，似乎也入戏了。

我问六傻，你这胡琴是怎么来的？可以教我学么？还有那锣鼓……六傻说，你这个问题不傻，将来一定有出息。于是他给我讲起一个故事来——

传说很早以前，俺们仙人垸有一位小伙子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俏姑娘，这事惊动了在此地修炼的蛇精，于是蛇精连夜把姑娘抢走了。一路上，小伙子带领一班青年伢追赶，奋力与蛇妖精搏斗，终于夺回了姑娘，打死了蛇精，然后把蛇肉炖成两大锅，全垸人饱食两餐，又把蛇皮蒙成胡琴，女人唱歌，男人拉琴，用来驱妖避邪，祝福这对新人幸福美满……

我对六傻所讲的故事深信不疑。

六傻说，打死蛇精的小伙子是他的祖上，后来发息了，成为名门望族。

我对六傻出生名门望族有些怀疑。

因为他太丑了。

（二）

在我考上中学的那一年，六傻摊上大事儿了。

这件事与他承包的鱼塘有关。别人家承包鱼塘养鱼，他承包鱼塘也养鱼，不过养的是鳝鱼和甲鱼。由于不懂技术和经营，一个异常的雷雨天气，所有的鳝鱼和王八一夜之间，一个个都跑走了。

血本无归，六傻彻底傻了眼。

人说，傻人有傻福，这是后话。

最最错误的是，六傻在错误的时间里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给书记家的鱼塘下药。

事件的演变过程有点悬疑的意味——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六傻一个人孤独地游荡在垸头，他忽然找不到家的方向，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他手里捏着那包老鼠药，一步步走近那片鱼塘……不知什么时候，在他身后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人，紧紧裹挟着他。你们要干什么？打劫吗？！六傻极力挣扎着，表情有些扭曲，他想叫喊，可是发不出声音来，浑身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力气。肯定是中了圈套，他想。

夜色越来越黑，六傻多么渴望有人来解救他，绝望中他闭上眼，巨大的恐惧让他浑身发抖。不知过了多久，六傻终于看见了灯光，灯光里除了村支书，还有一群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模样。六傻站立不稳，瘫软在地。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有人听见六傻忽然拉起土腔土调唱了起来。

“居然还……给我打！”村支书愤怒了。

一顿暴风骤雨的拳脚下来，六傻彻底焉了。

（三）

一场大病之后，高考没能撞线，我回家种田了。

六傻傻了。我也傻了。

苦难是一道越不过去的大山，我们都匍匐在苦难的脚下。

六傻本不抽烟，后来不知怎么就学会了，于是我也跟着学会了。

“不把你拿下，我誓不为人！”六傻恶狠狠地说，然后皱了皱眉头，狠狠吸了口烟，然后把烟屁股踩在脚下。

我和六傻面对面坐着，仿佛在与时光进行无声的较量。

六傻，说吧。于是，我们开始了漫长的倾诉……

烟一根接着一根，屋里开始烟雾弥漫。六傻和我被烟雾笼罩着，彼此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

忽然，六傻傻傻地说：你，我，我们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忽然，巨大的疲惫袭来，我和衣躺下，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天不亮，一阵猛烈的咳嗽，我都醒了，胸口十分难受。满屋的烟雾依然没有散去，我推开窗，让窗外的空气进入室内，自我感觉好点了。

六傻走了，我收到六傻留下的的字条，字迹不但潦草而且模糊：人生苦短，理当珍惜，你要想开点，多多保重！

我感到一阵晕眩。

（四）

年底，六傻忽然说给我说媒。

那天，我们骑着自行车，走了几十里路，目标是湖边一个小垸，垸名叫城塘湖。

六傻一路咳嗽，我感觉很剧烈，所以只能走走停停。回望身后的仙人垸，家门口那棵香樟树越来越小，终于从我视线里消失……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第一次出门看媳妇，所以我格外兴奋。“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我们扯开喉咙，放声歌唱。

未曾想到，路上发生了匪夷所思的事情——

经过镇上的时候，有许多人在游行，我们的自行车根本无法行走。我跟在六傻的后面，但很快就被冲散了。一个女人坐在地上哭，她的衣服也被人扯破了。于是，我们只好等待人流涌过，没想到下一班人流又来了。一个粗壮的汉子边跑边喊：等等我，等等我！六傻被他刷地一下，撞到了一边，踉踉跄跄。

六傻说，自行车是没法骑了，弃车走吧。我说，那怎么行？我走不动。后来，我们都不知道前面是何处，于是，我们迷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找到一条通往湖边的路。一路上，六傻见人就招手，打听城塘湖垸。我们不得不兴致勃勃地继续赶路， 因为黄昏就要来了，可城塘湖似乎还很遥远。

终于到了一个湖边的垸子。有垸人向我们走来，面孔却很模糊。六傻喜极而泣，他用哀求的语气对他说，这是城塘湖垸吧，这一定是城塘湖垸吧？！我们实在走不动了。那垸人头也不回，径直走了。我默默给自己打气：我们要进垸，我们要相亲，城塘湖就在眼前！

终于进了城塘湖垸，六傻向一个似曾熟识的人怯怯地说：“我们来相亲。”不料那人没有回答，而是问六傻：“你是谁？”六傻说：“我是六傻。”那人用沾满泥巴的手推了六傻一把：“一边去。”六傻气得无话可说，他知道要是错过这次机会，将不再有机会。于是，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夕阳西下，天色完全黑了，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受伤的六傻和我。我们不得不告别城塘湖垸，打道回府。我无限悲伤地看着空旷的一切，惶惑不安地看着跟在后面的六傻，那越来越小的身影……

（五）

相亲事件伤透了我的心，于是我决定离开六傻，越远越好。

六傻哀求我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大不了再去一趟城塘湖！

我说，我受够了！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六傻说，你要去哪里？我说，我去援疆，我要去新疆淘金！

六傻吃惊地望着我，嘴巴半天没有合拢，然后无不崇拜地说，好样的，好样的，新疆是个好地方！末了，便兴奋地唱了起来——“新疆是个好地方，天山南北好牧场，新疆是个好地方，肥沃的土地放牛羊……”

我清楚地记得，我离开六傻的那年是一个冬天，一个萧索的冬天。

当汽车开动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村口，那是六傻！六傻！六傻！我呼喊着，只见他狂奔过来，但怎么也追不上汽车的速度。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心里也藏着一个去新疆的淘金梦。

（六）

后来听人说，年老的六傻终于不再做逛鬼了。

他被当镇长的儿子安排在政府院子里扫地，他的背更驼了。

晚年的六傻不再拉胡琴，也没有人请他去戏台伴奏。他是如此的孤独，人们常常见他一个人在院子里晒太阳，口中念念有词：“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

再后来，六傻死了。

六傻怎么死的，我不很清楚，应该是寿终正寝，无疾而终吧。

因为六傻只是傻，但没有病，这是不容置疑的。

六傻的葬礼似乎很隆重，他的女人和儿子对他不薄，吹吹打打，一应俱全。六傻入土为安，葬在仙人垸后背山——他终于和传说中的祖先会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