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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益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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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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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北垸之夜

戴益民

(一)

刘北垸后背山。

寒风萧瑟,星光暗淡。

夜色之中,他借助微弱的星光,迅速摸到一块岩石后面。从这里往山下望去,可以清楚地看见“清乡团”数不清的火把,当那火把举过团丁们的头顶,他甚至能看清这些黑衣人的面孔。

山下就是他熟悉的家,他已记不清多久没有回家了。他惦念有孕在身的妻子,只想看一眼,看一眼就走。如果时间允许,他还想听一听腹中胎儿的律动声。可是,现在却不能回去了。他没想到,横行乡里的恶霸陈九畴,这么快就反攻倒算回来了。

突如其来的一场遭遇战,队伍被打散了,他与组织失去了联系。他只好往家的方向走,因为那里有他想要的温暖。他准备过了今夜,就直奔黄梅考田镇,那里红十五军正在集结。

也许是趴得有些久了,他感到又困又饿。他记不清有多少天没有睡觉,又有多久没吃东西了,此刻,饥饿让他失去了寒冷的感觉。现在,除了别在腰间的手枪,他几乎一无所有。作为一名战士,别的可以丢,但枪是万万不能丢的。丢了枪,就意味着没有扳本的机会,就意味着束手就擒,坐以待毙。当年,他参加过“暗杀团”“锄奸队”,以红色恐怖对白色恐怖,亲手刺杀了陈九畴的儿子陈金,一枪毙命。

他和刘汝翼、宋振东、兰文峰等人是借助夜幕降临才突围出来的。由于情况紧急,他们没有时间讨论下一步行动计划。在一片“抓活的”的叫喊声中,他们寡不敌众,许多游击队员倒在血泊中。他衣衫褴楼,手臂上的血早就凝固了,甚至结了痂。他不感到疼痛,他甚至怀疑不是自己的血,是战友的血。鞋子也弄丢了一只,脚磨起了血泡。他多想躺在家里的床上好好睡一觉,他太累了。只要稍稍分神,他就会失去意识,时空就会被切换。比如现在,他的眼皮就在打架,你来我往,你一拳我一脚,渐渐就乏了,终于,它们不由自主地沉下去,再沉下去……

幼时,他在本地村小读书,后考取武昌中华大学。入学后,他参加了恽代英、陈谭秋创办的“利群书社”。他如饥似渴地读书,只要是能看得到的,他一本都不放过。在这里,他第一次读到了《共产党宣言》、《科学社会主义》等马列著作。1925年,在恽代英的介绍下,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此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他想起与妻子相处的时光。白天,他和妻子在村小教书。夜里,举办农民夜校,教他们识文断字,唱红色歌谣,讲革命道理。一时间,“打土豪,分田地,一切权利归农会”到处传颂。与他们俩相伴相随的,是家里那只忠实的小黄狗。一到夜晚,阿黄就准时守候在夜校门口,为他们站岗放哨。有时候,他换下教书先生的长衫,和妻子一起打扮成农民的模样,到处张贴“打倒豪绅劣绅”、“革命到底就是胜利”的标语……

“汪汪汪——”一阵急促而狂怒的吠叫,将他从迷迷糊糊的梦境中惊醒。是阿黄!是阿黄的叫声!他揉了揉双眼,紧盯着家的方向,那熟悉的茅屋被浓重的暗影所掩埋。他隐约能够看到火把在向自家茅屋前移动,引得阿黄不停吠叫。他预感大事不好,此刻,阿黄是家中妻儿的唯一守护神。

他稍稍挪动一下身躯,匍匐在两块岩石之间的凹陷里,然后平稳地盛放他的身体。只能舒适一会儿,现在,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不得不两手扒住岩石的上端,使身体向前探出,腹部和膝盖摩擦着石块。

伴随阿黄的狂吠,一阵喧嚷从茅屋方向传来,火把几乎把茅屋四周照亮了。只见一个骑着高头大马、满脸络腮胡的军官,在一群士兵的簇拥下,来到茅屋门前的空旷处。他睁大眼睛,仔细看了很久,终于看清了,此人就是国民党十三师某团团长兰慧孚。北伐军进入广济时,他还是个连长。蒋介石“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他摇身一变成为国军团长了。

黑色的“清乡团”团丁和黄色的国民党士兵汇合在一起,喧嚷声似乎更大了,几乎就要将茅屋顶掀翻,他们看上去十分兴奋,高呼“宁可错杀三千,也绝不放掉一个”“石磙也要砍三刀”,好像在欢庆节日一般。在团丁和兵士的后面,是一群群手无寸铁的乡亲。他们被驱赶着,有的被反绑着双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火焰狂舞,火把将夜空照亮,空旷的场地两边堆积着一捆捆的柴草,有兵士搬来桌椅,一字排开,桌子上摆放着酒壶和碗筷,酒壶盖上的红布十分醒目,象鸡血。

这时,一阵风从脑后吹来,凉飕飕的,有一种刺骨的感觉。他抬头望了望天,不知何时,稀疏的星光已被云层遮蔽,黑云正从四面八方聚集。

忽然,只听得“砰砰”两声枪响,阿黄终于停止了吠叫,和它一起倒下的还有另外一只同伴。它们抽蓄着,挣扎着,地上流了一大滩鲜红的血,阿黄的双眸望着无尽的黑暗的苍穹,终于慢慢合上了。又是一阵狂欢,柴火很快被点燃,阿黄和它同伴的皮被剥开,血腥味四处弥漫开来,不一会,空气中充满了烧焦的肉味。

陈九畴讨好地走到兰慧孚面前,“兰团长,这狗崽子该死,它就是共匪头子的耳目!”然后端起酒杯,倒满酒,大声说,“兄弟们,喝酒吃肉,吃饱喝足了,再放把火,把这个共匪的茅屋烧了!”陈九畴五十岁上下,身材臃肿,一顶黑色的礼帽盖住了光秃的头颅,嘴巴上留着两撇八字胡,宽大的黑色长袍遮住了同样肥厚的身躯,肚腹向前翘起,像个圆滚的碓。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他的面部表情极其扭曲,一脸谄媚,甚或是变态,与面前红光满面的兰慧孚形成鲜明反差。

团丁和兵士狂呼起来,酒里有股血腥的味道。兰慧孚将一大碗酒猛灌下去,撕咬一大块狗腿,然后瞪着血红的眼睛,对陈九畴和部下们吼道,“为陈金报仇——”火把再次被点燃,柴火燃烧起来,噼啪作响,映红了半边天。他们无所顾忌,情绪亢奋而爆裂。“烧,烧——杀,杀——”一阵阵呼喊震耳欲聋。有兵士和团丁急不可耐地将燃烧的火把抛向空中,抛向茅屋,茅屋的一角烧着了,火苗乱窜。柴火在燃烧,每到光线暗淡时,就有团丁和兵士添上新的柴草,于是火光又升腾起来。

这时,茅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这女人在黄黑相间的人群中,显得格外不一般。她穿着一件蓝底翠花对襟上衣,下身是深色长裤,头上裹着头巾,看上去象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她的脸看上去十分平静,眼睛清澈如水。刹那间,这群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狂呼和嬉闹,变得寂静起来,他们一齐看向女人。

几名排成长列的士兵慢慢走过去,风缓缓吹动火苗,夹杂着些许雾气。女人的身影在火苗的衬托下,忽然变得高大起来。女人嘴巴翕动着,声音很低,像在吹气,又仿佛在思考什么。一粒灰烬被风吹得歪斜,打在她的脸上,她用手轻轻拂去,然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不远处漆黑的刘北垸后背山。

云幕低垂,黑云压得很低,很低,仿佛有闪电正穿梭其间。

要下雨了,是冷雨。她想。

(二)

他喘着粗气,几乎就要蹦起来,他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呐喊声。他胸膛起伏着,忍不住把另一只鞋也抛下,光着脚一个箭步冲下山。他冲过火光,冲过那些黑黄相间的人群,抱起那女人飞快地向山里跑去……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他怎么也动不了,岩石将他绊倒,并牢牢卡住了他。他感到了莫名的沮丧,甚至绝望。他忽然想起他的入党介绍人曾经说过,“人没有灵魂,就像鸟儿没有翅膀。”此刻,他的灵魂已经出窍。

黑暗中,长长的荒草贴伏在地皮上,从远处看,如同波浪般一阵阵涌到他脚下。他加快脚步,厚重的乌云遮住了夜空,那些在夜幕中龇牙咧嘴的魔鬼,在他的眼睛里只留下幻影,渐渐远去。风越来越大,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前迅速掠过。周围的石子颤栗着,好像随时会飘飞起来。在某个瞬间,他相信自己看到的风和石子也是黑色的,和灵魂一模一样。

现在,他终于来到了自家茅屋门前。他站在那个女人的身后,他和女人站立在风中,女人有些站立不稳,他扶了扶她。他对女人说,“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女人似乎听懂了,点了点头。

你男人在哪里?赶快交出来!!

兰慧孚嚎叫道。

不说就要把刘北垸的房屋烧光,人畜杀光,财物抢光!!

陈九畴嚎叫道。

这声音如同地狱传出来,令人不寒而栗。嚎叫声夹杂着树枝与石块,抽打着现场的乡亲。燃烧的柴火,不停地在周遭乱窜。

他仰起脸,看不到一颗星星。黑云低垂,厚重如幕帘,简直伸手可触,仿佛只要点点手指,那雨水就要落下来。一粒灰烬被风吹得歪斜,打在他的脸上,他用手轻轻拂去,然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他缓缓抬起头,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女人。

不知道!女人的声音冰冷而坚决。

忽然间,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席卷了他。无论怎样,他都不应该连累她。她腹中的胎儿五个多月了,万一动了胎气,没有了儿子,断了香火,如何面对年迈的父母?将来谁为他报仇?那么多人都放弃了,逃跑了,变节了,眼下几乎没有获胜的可能,他不过是在做无谓的坚守罢了。

放弃吧。有那么一瞬间,他动摇了。他多么想和妻子、儿子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啊!做个老百姓多好,就象董永和七仙女那样,男耕女织,夫妻恩爱,白头到老。

可是,可是他是党的人,他是对着党旗宣过誓的。他和他的同志们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小家,而是为了天下穷苦人能够像人一样活着,拥有人的权利,人的尊严,人的快乐,人的幸福!

不怕牺牲,永不叛党。

值吗?值。他想。

风暂时停止了,令人恐惧的寂静。那种沉默由预想而产生出的虚无感,让他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担忧:怎样保护好女人和腹中的胎儿?怎样保护好全垸的父老乡亲?他必须尽快作出选择。时间每延迟一分,她和她腹中的胎儿,还有全垸的父老乡亲就多一分危险。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天边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大地泛起一股潮气,尘土翻腾,山谷里的树木随风舞动,看起来飘忽而阴郁。

不知道?肚子里的狗崽子是谁的?!难道是野种?!

陈九畴淫荡地笑了。

团丁和士兵们兴奋地呼喊起来,他们大多还很年轻,但眼睛里露出的却是邪恶的目光。

他的担忧和考验终于来到了。他艰难地转过身,盯着陈九畴,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他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把手枪子弹推上膛,然后甩了甩头发,那唾沫就象子弹一样,嗖地飞出去,很快隐匿在夜色里。

团丁侍立一旁,端着木盘,木盘里有一把明晃晃的刀,上面还有斑斑血迹——那是阿黄和它同伴的血。

人们震惊地望着他,好像连雨声都凝固了,迟迟不肯落下来。有人似乎开始瑟瑟发抖,有人脸上却呈现迷狂般的兴奋,从他们的表情里可以看出,陈九畴要学日本人剖腹了,他儿子陈金和兰慧孚同在日本留过学,一直对日本的武士道推崇备至,他们杀人如麻,无所不用其极,双手沾满了革命党人的鲜血。

人们在暂时的慌乱和躁动之后,开始热切地盼望下一步。

下一步?他不敢想,也不敢看,于是只得闭上了眼睛。此刻,意识仿佛消逝了,坠入无边的虚无的状态,他无法触摸到自己真实的心。

明晃晃的带血的刀一步步逼近女人,刀尖已经抵触到女人的腹部了,他听见了女人痛苦的呻吟……

又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天边再次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

怒发冲冠,山崩地裂。

畜生!住手!!

只听得“砰”的一声,他扣动扳机,枪声划破夜空。他从岩石后面一跃而起,如猛虎下山一般,他感觉一种巨大的能量推动着他,驱使着他。当他作出这个重大决定时,灵魂随着身体一起起舞。

风萧萧,夜气寒。此时此刻,狂风夹杂着冷雨开始无边无际横扫大地,敲打着此间的每一个生灵。大雨之中,他感受到头颅撞击雨滴的铮鸣,身躯毅然在向前冲刺,但内心却酣畅淋漓。

他感觉自己犹如是地狱降临人间的使者,前来惩罚有罪的人。他势不可挡,手枪里的子弹化作锋利的刀刃,划过敌人的脖颈,吞噬敌人的脑浆,吮吸敌人的血液。他是如此娴熟地驾驭死亡,甚至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在他的面前,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片尸体。

(三)

他终于倒在自己的茅屋前。

他打光了手枪里最后一颗子弹。

他自投罗网,被捕入狱。

当兰慧孚和陈九畴将他五花大绑带走的时候,女人和乡亲们一个个泣不成声。

陈九畴逼他说出刘汝翼等人的下落,命令刽子手用铜钱烧红往他身上贴,他几次痛得昏死过去,刽子手又用冷水往他身上淋。

他一个字也不肯说。

兰慧孚找来纸和笔,要他写自白书,向国民党武汉师部邀功请赏。

此时,他饥肠辘辘,真想舒服地睡一觉,他太困了,睡觉可以忘记饥饿与疼痛。过了一会儿,他真的睡着了,可是很快又醒来。外面的雨水还是那样倾注,不曾有片刻喘息。

他睡不着了。他抱着必死的决心,但在死之前,应该做点什么。于是,他颤巍巍站起来,拿起桌上的笔,他信纸上写道:吾妻,吾儿出生后,取名“继吾”,让他继承吾志,将革命进行到底。

写完后,他又躺下来。想想再过三天,就是他37岁生日。他的心有些乱……忽然间,他坐起身,抹了把脸。

“爸爸,你在哪儿?”他听见儿子在喊他。

“继吾,爸爸在这儿……”

“爸爸,你别走。”儿子似乎要哭出来了。

“爸爸不走,爸爸永远陪伴你。”他抚摸儿子的额头,笑了。

敌人和牢狱是如此虚幻,而从孩子身上传来的温度是如此真实可感。肉体灭亡了,精神不会灭亡。“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他默念道。此刻,他只想抱着孩子安静入睡。

他没有更多地去思考什么,他心里默默期待:继吾,希望你快快长大成人,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牢狱的门终于被推开了,外面再次传来一阵喧嚣声,有两个士兵朝他这里走过来,大声说:刘甲先,你的死期到了!他们的嘴一张一合,仿佛提线木偶一般。

尽管所有的毒刑都用尽了,但他始终就是不开口。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刽子手用铁丝穿过他的锁骨,每走一步,鲜血就从肩头往下滴,铁丝牵动一下,就一阵绞心的疼痛。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他昂首自若,一路走一路唱,声音越来越微弱。1931年元月,他英勇就义于武穴镇盐仓广场。

而他身后的敌人,也如秋风扫落叶一样,一个个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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