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戴益民的头像

戴益民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06/08
分享

山里娘家

戴益民

小燕子 穿花衣

年年春天到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题记

(一)

母亲的小名叫燕子。

“燕子”是外婆取的,母亲出生在春天,燕子正在屋梁上飞来飞去啄泥忙碌。

房子是老房子,青砖黛瓦,飞檐雕窗,古朴宁静。屋后是青山,门前是河流,清晨薄雾缭绕,竹影重重,流水淙淙,令人赏心悦目。当暮色来临,寺庙的钟鼓声,学堂的读书声,牧童的歌谣声,在小山村上空传递得很远很远……

外婆的村庄名叫彭河,深藏在鄂东大山深处。千百年来,横岗山百溪顺流而下,汇聚于此,形成一条天然河流。彭河人家沿河而栖,依山而居,因先民源自彭氏一脉,“彭河”因此而得名。风水先生说,彭河有处大风水,它西北南三面环山,东临太白湖,远看如一把太师椅,谓之仙人坐椅。传说当年有仙人路过此地,被这里的秀美风景所吸引,连同仙鹤一起留了下来。附近龙峰岭上还有一处神奇宝地:油罐、盐罐、勺匙。油罐的神奇在于一年四季罐里水流不断,再大旱之年也不干涸;盐罐的神奇在于罐里出白花花的沙盐,还有一把三五百斤重的石勺匙,而且只有用石勺匙才能挑出油罐水成油,盐罐卤成盐。能动用如此巨大勺匙的是一位修道仙人,他在龙峰岭上结庐而居,用石勺匙取用油罐之油、盐罐之盐生活,悠然自得,好不自在。

这两个神奇的传说,经过外婆的绘声绘色讲述,从小便种在母亲的心底里挥之不去。外公是个织布匠,外婆是个纺纱娘。夜晚,外公织布,外婆纺纱,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伴随着咿呀的机杼声,在外婆的“小燕子,穿花衣”哼唱中,母亲带着甜蜜的笑容进入梦乡……

外公外婆膝下无男丁,只生下母亲和姨娘姊妹俩。姨娘的小名叫水滴,她大母亲4岁。小时候一到下雨天,她总爱伸出小手去接屋檐落下来的雨漏,十分顽皮,一边接一边念:“嘀嗒,嘀嗒……”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姨娘便到了出嫁的年龄了。山里人家儿女都有早婚早嫁的习俗,甚至还有娃娃亲的现象。姨娘性子野,早就渴望飞到山外的世界看看。

那时候,山里女孩子家是不能读书的,除了耕织就是针线活了。姨娘体格健壮,力气足,在家里被当作男孩子用,地里的农活都依靠她,外婆多么舍不得她嫁到山外啊!在媒人几乎踏破门槛的情况下,17岁那年,姨娘终于和黄梅大河镇一王姓青年订了婚。

姨娘的陪嫁床上用品,都是外婆和母亲一针一线共同完成的。多少年以后,当母亲向我讲述她和外婆刺绣的时候,我感到外婆的影子在岁月的窄缝里飘忽晃动,煤油灯照在墙壁上斑斑驳驳,像上演着皮影戏。

俗话说:“大姐嫁,二姐忙。”外婆预感到某种不妙,她害怕分别,害怕离开,让她空了的心盛满忧伤。她对母亲说:“燕儿,你答应我,将来招个上门女婿,好吗?”母亲紧紧搂着外婆的腰,说:“嗯,我听你的。”

姨娘出嫁的前一天,外婆牵着姨娘和母亲姊妹俩的手,绕着村子转了三转,然后沿着彭河边,走向河床上那座石拱桥。石拱桥由山里石匠手工打凿而成,结实而坚固。外婆站在彭河桥上,眺望对面山上那一垅垅梯田,那些梯田犹如岁月刻在山岗上的道道皱纹。

外婆对姨娘说:“水儿,娘家从此没了后人,断了香火,你要记得常回家看看。”

姨娘含着眼泪,点头答应。

彭河无言,石桥作证。

(二)

一声唿哨,伴随阵阵渔歌声,但见小船悠悠而来。那山,那水,仿佛近在咫尺,却又相隔很远,很远。当小船在河面中央划行时,我感觉如同在外婆家屋脊之上漂泊。

艄公是摆渡世家,传到他这一辈已是第六代。他说,只怕到了他这里就是末代艄公了,因为他的儿孙们早已耐不住山里的寂寞,纷纷外出打工闯世界了。再说,彭河建了电站,马上就要开发了,谁还稀罕这晃悠悠的木船呢?言罢,长叹一声,不再言语。这长长的叹息声和着船桨划动的水浪声,在我的心里久久挥之不去……

下得船来,我拨开荆棘杂草,寻找外婆外公的栖息地。不曾想,在山的南侧,居然有一片茂盛的竹林,竹林旁边还有松树、桃树、香樟等树,枝繁叶茂,芬芳馥郁。沿着林荫行走,脚下有些打滑,有嫩嫩的小草和一些不知名的小花从边沿冒出来,看上去很美。正是春笋蓬勃萌发的季节,“襁褓”中的野山笋破土而出,有的已长成竹芽。山林里,鲜艳的杜鹃花竞相绽放,枞树菇随处可见。

轻轻走近坟冢,举目张望,山下已是一片泽国汪洋。这里是外公和外婆留给我们的唯一遗址,因为山下老家塆场已被彭河水湮没。碧波荡漾的彭河水库,宛若一颗晶莹剔透的巨型玉石,镶嵌在绵延起伏的群山丛中。

一条幽深的古道蜿蜒而下,穿过茫茫的丛林,向山下无尽延伸。但走着走着就没有了路,因为脚下的路大多被掩藏在芳草丛中。忽遇一位背着柴草的老人,经打听姓周,山里放牛娃出生,他热情给我引路,并娓娓道出这条古道的前世今生。这是当年连接山上禅寺和山下县城的唯一通道,几乎是朝圣者和纳粮人用脚板与手推车踩踏出来的。古道半山腰有座亭榭,据说为一大户人家修建。亭榭残破不堪,倘若依稀辨认,则有“放下着”“莫错过”石刻字迹尚存。

此刻,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对库区移民夫妇,男的肩一担箩筐,女的撑着一把油布伞,艰难跋涉在泥泞山路上,从大山深处走向山外的世界……

大约上世纪某个时期,彭河水库工程动工兴建。水库动工之前,母亲和邻村当铺垸戴家仓促成婚,算是兑现了母亲不远嫁山外的承诺。随后两家人,包括外公外婆和母亲,加入到数以万计的民工行列。外公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扒拆老家,看着它轰然倒塌,然后化为废墟,甚至连一根桁木也没能带出山外。水库筑成之日,即是挥别故园之时,那蹒跚的足印比异国的车痕更令人揪心。一担箩筐挑着一双儿女的夫妇,踏上了漫漫迁徙移民之路。他们一步一回头,一股苍茫悲怆之感油然而生。而外公外婆则死活也不肯走出山外,他们就像田间卑微的草木,在瑟瑟秋风中迅速凋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别离故土家园,在举目无亲的国营农场,母亲水土不服,整日以泪洗面,女儿也险遭不测;再举家迁徙,最终回归到婆婆的娘家所在地——一个名叫栗林塆的村庄。被连根拔起的父亲母亲的家,从此贴上了“移民”二字的标签。

(三)

从安身立命到安居乐业,是一条长长的人生曲线,这条曲线纠缠了男人和女人的漫长一生。那个由茅草而竹瓦的遮身之所,低矮、简陋、潮湿,和青砖黛瓦的房子不可同日而语。仿佛不堪承受命运之重,在父亲离去若干年后,整整栖息了两代人的农舍终于悄然倒塌。

外婆死的时候,只留给母亲一双绣花鞋。外公外婆几乎是饿死的,他们靠着菜园里种菜维持生活,没有粮食供应,最后浑身浮肿。外公的犁耙、笠蓑衣,外婆的纺车、针花绣、煤油灯,母亲的小辫子、儿歌……它们,都在哪里?在彭河的废墟里吗?!

记忆中父亲的晚年,除了终日与药罐相伴,就是大山一般沉重的叹息。那些丝丝缕缕的片段,偶然忆起,仍有一种莫名的伤怀。

“移民”,这个特有的名词背后,有多少不为外人所知的辛酸秘密?那些记忆的残片如同滑翔的纸鸢,消失在儿时的记忆之外。大饥饿时,浑身浮肿的绝望的外公选择了上吊自杀。母亲说,她常常梦见弯曲着身体的外公,沿着秋天的稻场不停地捡拾谷粒。与人为善的外公啊,天堂在左,地狱在右,你从左门走好吧。

在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莫过于母亲的目光,平和,安详,踏实,在阳光里律动,一直抵达我的灵魂深处,久久温暖我的心房。这目光让人想到了大地上的野花,随时可见,却又总是被忽略。母亲说,这目光来自外婆。

夕阳在西沉,死神在召唤。面对渐渐远去的外婆,母亲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而无能为力,她感到自己的渺小与无能。她痛心疾首,感到孤单,感到无助,感到人生没有依傍。曾经根深驻扎的,在某次转身之后,也许就真的再也不见了,这是怎样锥心的疼痛呢?……

(四)

姨娘走了,在一个黄昏。

不久,母亲也随之走了。

母亲在临走之前,再三叮嘱我:一定要回彭河看看,看看外公外婆的山。

又是一个春天,燕子飞来飞去啄泥忙碌。

我带着儿子来到彭河。

宽阔的柏油马路一直修到了水库边。我们走向彭河人家,走向大山深处。只见几十座水碓依山傍河而立,流水声、碓臼声此起彼伏,演奏出一曲悦耳动听的田园山水“交响乐”,场面蔚为壮观。此外,大片的油茶,将昔日的荒山染绿。置身彭河,放眼四野,层峰耸立,云雾缭绕,林海苍茫,峡谷幽深,溪流潺潺。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香樟、杉木、银杏、青松、翠竹等不计其数,野樱花、彩杜鹃、猕猴桃、山栗子等漫山遍野,用“花果山福地”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曾经奔流千年的彭河飞瀑虽已消失,但高峡出平湖的壮丽画卷正在徐徐展开。更有民俗村落正在逐步建成,拉开了一幅生态田园山村的风光。

黄昏来临,我们依依惜别山里娘家彭河。岁月就象是一条河,带着时光的花瓣一去永不回头。彭河,我的父亲母亲曾以整个心灵生活过的地方。漫漫的长夜,守着心中这帧风景,我对彭河的思念再次涌动。它根植在我的血脉之中,随着我的心脏一起搏动,每一次都给我的灵魂以慰藉和震颤。

乡愁是什么?乡愁就是一种归宿感,一种认同感,它告诉你从何处而来,又往何处而去……这山、这水、这爬满藤蔓的蜿蜒的曲折的山路,是根植于我血脉里的风景,结满了浓浓的乡愁,让我无法抵挡父母故乡的伤感。

在晚霞的夕照中,我再次回眸凝望,那缕缕升起的袅袅炊烟,那悠扬飘逸的渔歌,那桨声灯影里的彭河水,把我这漂泊的心,一次又一次地带回山里,如同融进一幅美丽动人的画卷,让我思量着这泪眼含霜的父母故乡。

小燕子 穿花衣

年年春天到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后记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