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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益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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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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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老家的废墟前   

站在老家的废墟前

 

秋雨绵绵不断地下着,我们又为乡下的老屋发愁。昨晚,我忽然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家已找不到老屋了。难道这是某种暗示或征兆?我的心中已有隐隐的不安。果然,今天一早便接到大姐从乡下捎来的口信:老屋倒塌了!

尽管知道这一天迟早是要到来的,但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深处还是受到某种震撼——那毕竟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巢窠啊!怎么一夜之间说倒就倒了呢?他是否因为不堪人去室空而无言自戕?抑或是不能承受命运之重而轰然倒下?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深深为自己不能最后看他一眼而懊悔与自责,哪怕是留下一张存底黑白照也好啊。

可是,什么也没来得及留下。

我决意回家看看老屋——哪怕是坍塌后的废墟!

当我站在老家的废墟前,抬望眼,只见一地残砖碎瓦,杂草丛生,满目荒凉,满目凄凉。三间土屋一间灶房全都不见了,熟悉的菜园没有了,宽敞的后院没有了,结实的围墙也没有了,只有牛棚仍在,还有那棵挺拔如巨伞的老樟树,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守护着那一地的废墟,令人徒生悲凉。这就是我的家么?这就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家么?

曾经的老家,如今的废墟;风雨几十载,一去不复还!

我感觉一种难言之痛从心底升腾出来,血一下子涌到头上。刹那间,二十年的悲欢苦乐浮现脑际,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是我生于斯长于斯、遮风避雨的港湾:婴儿的啼哭,童年的嬉戏,少年的追逐,父母的笑脸,人生最美好的年华,最美好的记忆都在这里。可是,从此以后,我将不再拥有老家,甚至不能于记忆中保存完整的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维系我与故乡、与村庄之间的联系被连根斩断了——因为这不仅是空间和地域意义上的消失,也可以说是精神或心灵意义上的消失。所谓老家,所谓村庄,正在成为一个遥远而逝去的梦影……

(一)

我家是库区移民户。五十年代政府兴修水利,山里老家被水库淹没,不得已举家迁居国营农场,因水土不服再次搬迁,直到现在的老屋所在地——母亲的娘家——花桥栗林塆。

父母从山里到山外,一无所有、白手起家,那种艰辛常人是无法想象的。初来乍到,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寄人篱下,受尽欺侮,日子就象沉重的石磨压在父母的肩头。我常常听母亲给我们讲起搬迁落户时的情景,讲着讲着就会情不自禁落下泪来。几年过后,由大队出面,众人相助,终于砌起三间茅屋土房,始有落脚之处。为了纪念老屋落成的日子,父亲亲手栽下了一棵从山里老家祖坟山上移植过来的樟树苗——如今已茁壮成长为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自此以后,依靠全家勤扒苦做、节衣缩食,加之母亲每年养肥猪一到两头,家境渐有起色。小时候,母亲唠叨最多的口头禅是:“吃三年烂塌(饭),折合一亩八(升田)。”我七岁那年,父亲自豪地宣布:“全家已还清超支老债,可以攒钱造屋了。”那一年,父亲开始了他雄心勃勃的造屋计划,他向我们全家许诺:第一步,掀掉茅草,盖上竹木结合的泥瓦,第二次住上瓦屋;第二步,砌上红砖,盖上杉木桁条的机瓦,住上不漏雨的新屋——那也是我们全家的光荣与梦想!第二年年底,父亲兑现了他的第一个诺言,我们终于住上了瓦屋,母亲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全家沉浸在无比喜悦之中。但父亲没有来得及兑现他的第二个诺言,便因劳累过度而病倒了,这一倒下就再也没有站立起来。从此,给父亲治病就成为全家的第一选择,沉重的药罐象黑洞一样吞噬着八口之家的微薄家底,那个伟大的造屋计划,就象神话故事里孙悟空的筋斗云,可望而不可及,而且显得那么幼稚可笑,那么渺茫和遥遥无期……

我的童年、少年时代都是在老屋里度过的。老屋有我童年的艰难与辛酸:放学后要割草、扒柴、放牛,秋天去田野拣稻穗、摘花生、挖红薯,夏天帮母亲“双抢”干农活,尽管工分值低得可怜,但一想到父亲的病痛,便咬紧牙关坚持着。农忙时节昼长夜短,酷热难当,蚊蝇叮咬,苦不堪言,然而身处山川田野,头顶苍穹,脚踏厚土,也有自然赐予的快乐:撵野免、掏鸟窝、捉鱼虾、烧土豆、游裸泳……这一切,都留下了难忘的童年记忆。

年少的我读书十分刻苦用功,家境的贫寒使我比同龄孩子懂事和早熟,从小学到中学,我的成绩一直牢牢占据全班前一、二名。父亲那种重男轻女、望子成龙、支撑门户的观念渗入我的骨髓之中,重振家业、自强自立成为我的奋斗目标和力量之源。中学毕业考试,我以全区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县城一中,从此告别了熟悉的老屋,开始了孜孜不倦的求学之旅。三年后,伴随着高考的钟声,我一举跳出农门,终于远离老屋,踏上了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道路,渐行渐远的少年背着行囊,如同羽翼丰满的鸟儿,飞寻属于自己的梦想天空。他的脚步走得那样急迫匆忙,那样义无反顾,仿佛不再驻足回首,不再追忆流连!

(二)

随着大哥分家立户,大姐二姐相继出嫁,老屋日显苍老孤独,岁月的风雨正一点点地侵蚀着他的骨架。我毕业后的第一年,大妹出嫁;第二年,父亲病逝;第三年,小妹出嫁……就这样,父母的家完全变成了一个空壳,儿女们各自成家立业,各奔东西,各奔前程。昔日的人声欢声、言谈笑语不见了,老屋就象一位孤独的老人,隐忍着寂寞与苍凉,成为流逝的时间和记忆的见证。父亲的猝然离去给我们造成巨大的心理创伤,三年守灵期满,我把固执的母亲接到城里来住。不久,我也拥有了一个自己的家。这样一来,老屋便无可奈何地被我们彻底遗弃了——他该是怎样的心犹不甘啊!

泰戈尔说:“鸟儿飞过了,天空中没有痕迹。”生命就是这样,什么印记都不曾留下。在我的印象中,老屋从来就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父母一生胼手胼足、辛苦劳累积攒下来的那点家产,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那些坛坛罐罐在搬家的时候,母亲就一个不留地带走了。母亲离家时的神情格外凄惨,我知道她将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土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度过自己的余生——是我亲手掐断了她的根啊!别离故土的打击,将会使母亲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呢?低矮斑驳的墙垣啊,那里面砌下父母太多的艰辛与苦难,辉煌与梦想。那个无知无畏而又倔犟的父亲终于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消失在这间普普通通而又令人牵肠挂肚的老屋,消失在这个逐渐陌生而遥远的村庄,他一半是被积劳成疾、一半是被梦想破灭击倒的呀!这废墟正是父亲一生心血的结晶和艰辛劳作创造的证明。他死不瞑目,那一声叹息穿越时空,在老屋上空久久回荡不已。多少年过去了,父亲的灵魂已与老屋融为一体,恍惚中我仍然能感觉到父亲的气息,他的声音,他的目光,他的神情,他的微笑,历历在目,宛如昨天。没有儿女们的守候,他亲手创建的家业被无情抛下和废弃,他未能实现的目标后继者甚至无动于衷,可以想象父亲的落寞、伤心、绝望,甚至还有愤怒……

童年的时候,我无时无刻不在渴盼着长大成人,建功立业。但是,当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步入中年,发现衰老正一步步逼近的时候,我却在惊恐中梦想再回到从前。走过的驿站越来越多,身后的遗憾也与日俱增,特别是母亲离开我们以后,我总是无数次梦见儿时的老屋,我多么想把来时的路程重走一遍,那样我该会怎样珍惜曾经的拥有?!可是谁能会回到从前呢?是的,老屋尽管简陋,尽管拥挤,尽管脆弱,可他在最困难之时为我们遮风挡雨,在最孤独无援之时给我们以爱和庇护。倘若没有他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支撑起一片天地,我们何尝能拥有今天温暖的家?久居城里,老家人早已把我当成了城里人,可我始终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准”城里人。在我心里,总有一种叫做“根”的情结始终牵引着我,使我每走一段路程,总要回头望望来时的路。

老屋的每一片残砖断瓦都沉积着挥之不去的乡土味道,辐射着陈年旧日的点点斑痕,凝固着无法抹去的心灵秘史。透过那些残砖断瓦,我解读着那段为我留存了二十余载的童贞岁月,触摸到湿润的亲情和粗朴的生命营养,让我找回了曾经失去的精神家园……

(三)

通往父母的墓地是一条长长的渠道,这渠道和渠道里的水来自大山深处,与先祖的仙人坝一脉相承。老屋、墓地、渠道,就这样连着父亲和母亲的山里老家,烙进我的记忆深处。

老家就在仙人坝脚下,如今改名叫仙人湖。这里是祖父祖母的安息之地,它的名字叫作当铺佬——一个只有十数户人家的垸落。关于老家的来历,父亲在世时就告诉过我,的确是因一家当铺而得名,至于当铺掌柜是否姓戴,则不得而知。相比当铺佬,仙人湖则要出名得多。风水先生说,仙人湖有处大风水,它西北南三面环山,东临太白湖,远看如一把太师椅,谓之仙人坐椅。传说当年有仙人路过此地,被这里的秀美风景所吸引,连同仙鹤一起留了下来。

我努力从父母的零碎叙述中还原老家的模样:他依山坡而筑,粉墙黛瓦,飞檐雕窗,沐浴在清风和煦的阳光中,透着古朴与宁静。屋后青山绰绰,竹影重重,薄雾缭绕;门前流水淙淙,鱼肥虾美,花香弥漫,溢满山里的秀丽与婉约。每当晨曦或暮色来临,大藏寺的悠扬钟声、私塾里的琅琅书声,还有祖父织布的机杼声、古老的民谣声,在小山村上空传递得很远很远……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正值全国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仙人坝水库工程动工兴建。我的祖父祖母和我的父亲母亲,加入到数以万计的民工行列。父亲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扒拆老家,看着他轰然倒塌,然后化为废墟,甚至连一根桁木也没能带出山外。水库筑成之日,即是挥别故园之时。没有吉卜赛人的大篷车,那蹒跚的足印比异国的车痕更令人揪心。一担箩筐挑着一双儿女的夫妇,踏上了漫漫迁徙移民之路。他们一步一回头,一股苍茫悲怆之感油然而生。而祖父祖母则死活也不肯走出山外,他们就像田间卑微的草木,在瑟瑟秋风中迅速凋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从老屋到父母的墓地再到山里老家,我没有感觉道路有多遥远,如同从昨天到今天,仿佛弹指一挥间。春去秋来,物是人非,命运的无常伴随着脚步的改变而改变。

通往山里老家的渠道边有一所村办学校,现在也已荒芜,形同废墟,我的儿时耕读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依稀记得学校共有六间平房教室,前面有一块平整的空地。下课了,同学们就到那里滚铁环、抽陀螺、拍纸炮、丢手绢、跳皮筋。坝上栽的清一色梧桐树,傍晚放学后,三五成群的小伙伴一边嬉笑打闹,一边肆无顾忌上树摘桐子。那时,半天上课,半天务农,搞勤工俭学。捉得最多的是鱼儿,捡得最多的是牛粪,玩得最多的是泥巴,看得最多的是连环画,背得最熟的是《赤脚医生好阿姨》,想得最多的是看电影……

人生之一瞬,正如天地之苍茫。廿年一梦,世事难寻。岁月就象是一条河,带着时光的花瓣一去永不回头。

(四)

故乡,是远游者的精神家园,是游子永远无法释怀的精神归依。

在一个地方,只要繁衍三代,这个地方就是家乡。花桥,我深情盼望中的老家,我魂牵梦萦的祖根和母土。

故里花桥之名源自何处已无从考证。但小时候听过乡村鼓书人《抬花轿》的故事,似乎与“花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每当夜幕降临,劳作一天的乡人,都会不约而同聚集在隔壁陈家,听他的远房亲戚鼓书人“说书”。从《隋唐演义》《三国演义》到《封神榜》《西游记》《水浒传》,从《牛郎织女》《孟姜女哭长城》到《狸猫换太子》《包公铡美案》《唐伯虎点秋香》……曲折离奇惊心动魄温婉凄美的故事,仿佛让人穿越时空置身其间,一个个听得如醉如痴,忘乎所以,不忍曲终人散。

当说书人说到《抬花轿》的故事时,更是引来年轻姑娘和媳妇的羡慕与惊叹。抬花轿是本地历史悠久的婚嫁文化习俗,花轿又称彩轿,以红绸做成轿衣,轿衣四周用彩线绣出喜庆图案。新娘由花轿抬到新郎家,隆重气派的大红花轿,欢快热烈的锣鼓声,吉祥如意的古典乐曲,花轿忽上忽下,翩翩起舞,轿夫们嘴里不停地喊着喜庆口号,新娘坐在轿子内随之晃动,场面震撼人心。当花轿经过一座花团锦簇的古老石桥时,花轿里的新娘都要下轿款款步行——这就是传说中的花桥!叙不完的故事,抒不尽的情怀,人生的酸甜苦辣咸,尽在说书人那汪洋恣肆、大开大合的“鼓”与“说”之中。那铿锵的鼓点、动人的故事、美丽的传说,那多情的花轿、神秘的花桥、远去的村庄,伴随着岁月的斗转星移,酿成了一坛沉香的老酒,恒久弥珍,回味无穷……

故乡,归去来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从一个故乡到另一个故乡,每一代人在心中都有一个故乡的梦。远去的正在渐行渐远,那长满杂草的老屋废墟,还会存在于多少人的记忆中?今天的我们,将来又该思念哪里的故乡?!

伫立在老家的废墟前,如同伫立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有关老家的所有景象、所有故事都已融入我生命的回声。当我离开时,没有人为我送行,只有那棵挺拔不屈的老樟树仍坚守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我。他就象父亲的高大身躯,虽遭受命运之重创,仍然毫不懈怠地庇佑着这块土地和他的后代子孙们。

我想,这是我们老家最后的风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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