痞子苟三利,鄂东苟家沟村人,其口头禅是“啊吗嗯咦——见卵甩”。源自小时候偷看其父如厕,见其父家业硕大如斗,且晃荡甩动不止,乃大呼“啊吗嗯咦——见卵甩”,一直延续至今。苟三利身上天然有一股痞气,三句话不离本行,“见卵甩”三个字无论面对男女,皆脱口而出。这三个字是地道的方言,就象《红楼梦》中的“假语村言”,外人是听不懂的,若配上前面“啊吗嗯咦”四个带口的字,则更是如同天外之音。
先说说苟三利名字的来由。
苟父一介布衣,文盲,务农为生。苟三利出生时,其父望子成龙心切,乃请私塾先生给儿子取名,私塾先生冥思苦想良久,给其子取名苟三利,乃取天时、地利、人和之意,有此“三利”,今生必定功名畅达,衣食无忧。
苟三利从读书求学到涉世之初,一路顺风顺水,不枉家父和先生取名之利。其时,乡镇政府面向社会招聘国家干部,苟三利高中毕业,考虑家庭困难原因,乃放弃参加高考,应聘乡镇干部,竟然高中第一名录取。
苟三利本就年少轻狂,锋芒毕露,加之一时春风得意,于是愈加恃才傲物,一般人根本不放在眼里。正所谓物极必反,乐极生悲,不懂收敛的苟三利遭人暗算,很快被清退遣返回家。不工不农、不政不商的苟三利,遂落魄潦倒,一蹶不振。自此,整日借酒浇愁,破罐破摔,口头禅“啊吗嗯咦——见卵甩”频率越来越高,声调愈加朗朗上口。
或许苟三利之“三利”昙花一现之后尽失之缘故,久而久之,其大名苟三利渐渐为人所忘,痞子苟名头越来越响亮。
这是后话。
一
痞子苟身为农人却不务农,混迹于文人之列,且嗜酒如命,圈中人尽皆知。逢人便说,苟某人为酒而投胎——天生我材必有用,惟有饮者留其名!偶有大作发表某重量级刊物,必饮酒作乐,手舞之,足蹈之,然酒量有限,每喝必醉。痞子苟进城,不为别的,肯定是嘴上淡出鸟来,找人喝酒。他在小城有二三好友,皆是头面人物,个个比他光鲜夺目。痞子苟身材矮小,形象猥琐,相比之下,反差极大。有好事者描述痞子苟其人,有词为证:肤黑如碳,发似枯草,面若陈皮,然前额突兀,眼眶凹陷,目光如炬,入木三分。
某日,痞子苟只身一人,进城晃荡半日,眼看临近中午,那三两头面人物忙得自顾不暇,急得他抓耳挠腮:这些鸟人,净扯鸡巴蛋瞎忙,酒也舍不得让俺喝!——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走你!
正是婚嫁升学宴旺季,小城龙潭宾馆门前车水马龙,人满为患。痞子苟混杂在送礼的人群中,瞅了一个空挡,坐在一桌素不相识的宾客中间,也不与人答话,神情自若,安稳如山。不一会,开席了,有人开酒给他斟上,他频频点头,那人便倒满为止。痞子苟咕嘟了一大口,味道纯正,香气扑鼻——果然是好酒!顿时眉头舒展,额头上便放出亮光来。
痞子苟酒喝得急,菜却吃得少,一瓶酒很快见底,满桌人大惊失色,有人便开了第二瓶酒,再给他满上。等主人一家过来敬酒时,痞子苟已有八分醉意。主人疑狐地望了他一眼,似乎记不起他家有这个亲戚,却又不好细问。痞子苟自顾痛饮,完全忘却了身外世界。席尽人散,痞子苟摇摇晃晃站起身,趔趔趄趄地向门外走去,这时兜里的手机接二连三地响了,不消说,肯定是那三两头面人物的电话,但此时痞子苟意识有些模糊,充耳不闻,只是口中念念有词“啊吗嗯咦——见卵甩”“啊吗嗯咦——
痞子苟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忽然就迷失了方向。他举目张望,人影重叠,乾坤颠倒。一会儿,他竟然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一片树林,便解开衣服扣子,敞开胸怀,在一棵树下撒了一泡尿。他的脑袋涨大了,眼前直冒金星,耳朵嗡嗡直响,像是钻进了无数只虫子,他看见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鬼,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一条狗过来吃他的呕吐物,用舌头在他的嘴巴和脸上舔,把他舔反应过来了,他以为是女人跟自己亲热呢,借助酒性,他一下子就猛地抱住,那条狗被抱着颈脖拼命挣扎,狂叫着,落荒而逃……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有人把他抬上车,象扔垃圾一样扔了上去,颠颠簸簸好半天,终于安定下来。他再次昏沉沉睡了过去,又看见许多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鬼,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
痞子苟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前挂着吊瓶,不禁勃然大怒:何方妖孽,竟敢胆大如此,将苟某人囚困在这里,还不快快送我回家!立刻有女护士走过来,训斥道:你嚷嚷什么?这里是医院,不是你家里。真是喝酒不要命的主,若不是好心的环卫工人把你送来,你早就被野狗吃了!幸亏你的手机没掉,我们联系上了你的朋友,他们帮你结了账,你现在没事了,回家吧!
痞子苟一时愣住了,拍了拍脑袋,似乎想起了什么,狠狠将即将出口的“见卵甩”三个字咽了回去,形成咬牙切齿状,看上去面目狰狞而恐怖。
女护士吓得一溜烟跑了。
二
俗话说,喝一生的酒,丢一生的丑。
朋友笑他道:毕竟还有狗舔,比没狗舔强分把钱。
痞子苟大方地挥了挥手,振振有词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于是,便列举了一排排文人墨客嗜酒的事例来,唾沫横飞,口若悬河,恍若美国总统竞选。
又过了些时日,痞子苟嘴上又淡出鸟来,旧病复发,再次进城找人喝酒。
其时,小城卡拉OK风行一时,酒后三朋四友吼两嗓子,由小姐陪唱、扭腰,甚或做一些出格的事,那是常有的。
痞子苟来得多了,朋友有客人也不避嫌,直接让他与客人同桌对饮。朋友叮嘱道:把握好度,别再喝醉了。痞子苟一边端杯一边答道:则个晓得,则个晓得。
不想,客人还是禁不住痞子苟软磨硬劝,很快就喝高了。朋友一看,当即刹车:换个频道,去卡拉OK醒醒酒。
痞子苟虽有些不情愿,但朋友的面子是要给的,便跟在众人后面去了卡拉OK。
痞子苟五音不全,对卡拉OK没什么兴趣,很快便打起了呼噜。
“醒酒频道”一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散场的时候,朋友责怪痞子苟把客人喝高了,什么也做不了,给小姐的200元小费白送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痞子苟趁朋友送客人去宾馆休息的时候,在朋友包里摸出他的名片来,然后说声告辞,便径直前往卡拉OK。
那时的卡拉OK一般通宵营业,不到天亮不关门。痞子苟蹑手蹑脚来到前台,递上朋友名片,说要找刚才陪客的那位小姐。小姐姓白,人称白牡丹,长得那叫一个水灵漂亮。痞子苟开门见山:只收费不服务,天理难容。白小姐答道:是服务对象自愿放弃服务。痞子苟愤愤不平:既无服务,那就退款。白小姐杏眼圆睁:概不退款。痞子苟怒火中烧:岂有此理!白小姐脸涨得通红:要不为你服务一次,两抵。痞子苟无计可施,只得硬着头皮享受一番。
问题就出在那张名片上。后来卡拉OK扫黄行动,名片落入警方之手,朋友被警察传讯,经白小姐指认并非此人。消息传到痞子苟耳中,痞子苟不知朋友为何犯事,急忙前去看望,正好自投罗网,被白小姐一眼认出。
警察问痞子苟:人证俱全,还有何话可说?痞子苟语重心长道:警察同志,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是个农民,心疼那200元钱啊。200元钱在我们乡下可以买两只猪仔,两百斤稻米啊!警察说:这就是理由?痞子苟指着白小姐说:她不劳而获,又不肯退款,吃亏的是我。就那一下子,凭什么值两只猪仔或两百斤稻米?警察有些恼了,沉下脸来,喝道:交完罚款滚回家去!痞子苟额头青筋暴现,犟着脖子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朋友忙从中打圆场,说痞子苟光棍一条,身无分文,最终好说歹说,由朋友代交了500元罚款,将痞子苟领出来了事。
痞子苟一路走,一路骂骂咧咧,人们能听懂的就那一句“啊吗嗯咦——见卵甩”“啊吗嗯咦——
三
临近年关,痞子苟忽然找到我,说是慕名而来。小城文友圈就那么大,想必是他朋友介绍的。我也不介意他所说的“慕名”是真是假。
他拿了一摞手写的文稿,说是想请我帮忙打印,我一口应承。
他的手稿字迹龙飞凤舞,十分潦草,简直难以辨认,且不时出现错词错字错标点,但若仔细品读,则有如未琢之璞玉,格调不凡,自成一体,一股浓郁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刮目相看。
这一天我几乎只做一件事,帮痞子苟打印稿件。在我打稿时,他满街瞎转,不知在哪里鬼混。掌灯时分,稿件终于打好了。痞子苟提了一个酥糖包,登门致谢,说是提前拜个早年。
家里来了客人,老婆便忙着张罗饭菜。早就耳闻痞子苟好喝一口,饭菜差点不要紧,酒是不能少的,于是便叫了几位亲友作陪。或许是第一次上门做客,痞子苟野性狂放收敛了许多,“唾沫横飞”“口若悬河”的现象始终没有出现。
因为过几天就是过年了,难得亲友有空小聚,酒足饭饱之余,大家说娱乐娱乐一下,痞子苟也欣然同意,于是便凑成一桌麻将牌来。
痞子苟打牌有些不在状态,看上去似乎心神不宁,不知何故。明明摸到的是二饼,结果打出去的是一筒,明明摸到的是二条,结果打出去的是幺鸡,出鬼!他自言自语地骂道。那个一筒和幺鸡,让他想起“葡萄干萝卜干”的段子。说的是一对老夫老妻无限感叹,老夫对老妻说:一江春水已流干,两座山峰成平川;昔日美景已不再,只剩两粒葡萄干。老妻不服,乃对老夫说:枯草丛中到处翻,不见当年枪和蛋;沧桑岁月不饶人,只有一根萝卜干。这段子让人产生英雄和美人迟暮之感,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痞子苟自言自语道:莫非我真的老了么?想当年……罢了,罢了,今日认栽了,喝一顿放血酒!这牌没法打了,一手好牌总也胡不到。眼看上手又打了个猫胡,也就是见牌胡,见杠开花。痞子苟愈发烦燥,背上开始发汗。他艰难地抽出一张百元大钞,有些无心恋战,准备开溜——三十六计走为上!
这时电话响了,痞子苟一看,是他弟弟打来的,顿时喜出望外,知道救兵到了。他弟弟是生意场中人,纸牌、麻将无所不能,曾有大战三天三夜不上床的记录,是个牌精。
只一会,痞子苟弟弟果然到了,白白胖胖,衣著光鲜,兄弟二人,宛如金庸武侠小说里的黑白双煞。痞子苟弟弟打牌不慌不忙,一看就是久经沙场之人。只见他有次慢吞吞地排出四个赖子皮,一个一个地把玩从尾墩上杠来的牌,一一在手心上按印子。忽听痞子苟咧着嘴巴,一声长啸:开花了,开花了!那模样宛如范进中举一般。
是夜,痞子苟兄弟俩横扫千军如卷席,将我家众亲友杀得片甲不留,大获全胜,满载而归。
事后,老婆唬着脸对我说:太不像话了,都是自家亲戚,哪有这么下狠手的。以后若再让痞子苟再上我们家的门,我打断你们的腿!
我把老婆的话委婉地换成“以后上我家门把腿绑上绷带”,痞子苟听罢,倒吸一口凉气。自此,便打消了登门拜访的念头。
不过,他还是心犹不甘,乃念念有词“啊吗嗯咦——见卵甩”“啊吗嗯咦——见卵甩”……
四
苟家沟村的人都知道痞子苟有“三好”:喝酒、听戏、打老婆。
痞子苟的老婆,在整个苟家沟村的媳妇当中,都够得上一个词:标致。匀称的身材,前挺后翘,瓜子脸,柳叶眉,特别是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会说话,撩人。
人们说,这痞子苟祖坟上冒青烟,娶了这么个标致的媳妇。
就是这样一个令多少男人垂涎欲滴的标致女人,痞子苟喝酒后通常的礼遇,就一个字:打。
与村里别的男人打女人不同,痞子苟很少将自己老婆关在家里打,他打老婆颇具仪式感,拽着老婆的长发,在家门口乃至村巷里,一拖几个来回,直到女人披头散发、哇哇乱叫,最后听不到回声为止。
痞子苟边打边恨恨地说:女人就是欠揍……
痞子蔡打老婆打累了,便会从怀里掏出从旧物市场里买的折价随身听,听戏,一种在当地流传甚广的文曲戏。他听得最多的是《铁板桥点药》:一点天上白如绒,二点天上一点鲜红,三点天上颠倒悬挂,四点天上锦绣包龙……
前回说到,痞子苟出道之时,很是风光一阵子。招聘考试第一名,乡镇政府上班,国家干部,就这三条,引得家里说媒的踏破了门槛。痞子苟万里挑一,终于娶了这么一个标致的女人为妻。想当初新媳妇进门时,引来村里多少男女老少的羡慕眼光和赞美之声。
俗话说,器满则倾,水满则溢。目中无人、恃才傲物的痞子苟好运到头了,发生在他身上的两件事被人告发:一是违法贩卖木材;二是计划生育超生。于是,一纸红头文件将痞子苟除名。仿佛一夜之间,痞子苟被命运打回原形,变成了一个人生的失败者。
此后痞子苟霉运连连,仕途无望,生意亏损,田地荒芜,甚至养鸡养猪都发禽流感、瘟疫,简直糟透了。
痞子苟把这些霉运都归结到标志女人身上。他恨标致女人净生女儿不生儿子,害得他超生丢了铁饭碗。这让痞子苟打老婆,变得十分理直气壮。
他梦想有一天标志女人给他生个儿子,这个愿望始终没有实现。
夜晚躺在床上,痞子苟总会想着自家的香火,如若在自己手上断了,自己绝了后不说,还要落得个“不肖子孙”的帽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辈留下来的传统,他懂的。
水灵灵的标志女人,没少被他折磨,最后竟被折磨成了黄脸婆,就是生不出儿子来,这让他郁闷万分。
于是愈加借酒浇愁,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耳边《铁板桥点药》依然在唱:我好悔来我好差,仙人反被凡人骂,倘若众仙知道了,他笑我吕纯阳找不到女娃娃……
这真是“啊吗嗯咦——见卵甩”“啊吗嗯咦——见卵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