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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益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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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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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影像

老屋倒塌了!尽管我知道这一天迟早是要到来的,但此时此刻,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是感受到强烈震撼——那毕竟是我生活的巢窠啊!怎么一夜之间说倒就倒了呢?他是否因为人去屋空而无言自戕?抑或是不能承受命运之重而轰然倒下?

坍塌的老屋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剩残砖碎瓦,满目荒芜,满目凄凉。三间土屋一间灶房全都不见了,那熟悉的菜园没有了,那宽敞的后院没有了,那弯曲的围墙也没有了,只有牛棚仍在,还有那棵挺拔如巨伞的老樟树,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守护着那一地的废墟,令人徒生悲凉。这就是我的家么?这就是我生活了近20年的老家么?我感觉一种难言之痛从心底里升腾出来,刹那间,二十年的悲欢苦乐浮现脑际,历历在目,宛如昨天。从此以后,我将不再拥有老家了,甚至不能于记忆中保存完整的他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维系我与故乡、与村庄之间的联系被连根斩断了——因为这不仅是空间和地域意义上的消失,也可以说是精神或心灵意义上的消失。所谓老家,所谓村庄,正在成为一个遥远而逝去的梦影……伫立老家的废墟前,一幕幕悲欢苦乐的过往涌上心头,有关老屋的所有影象、所有故事都已融入我生命的回声——

(一)移民

我家是个移民户,五十年代政府兴修水利,家园被水库淹没,不得已举家迁居国营农场,因水土不服,再次搬迁,直到现在老屋所在地——母亲的娘家。被连根拔起的戴家,从此贴上了“移民”二字的标签。

父母从山里挑着一担箩筐奔到山外,箩筐一头是大哥,一头是大姐,开始白手起家二次创业,那种艰辛常人是无法想象的,二姐、我和两个妹妹都是在山外出生的。初来乍到,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寄人篱下,受尽欺侮,日子就象沉重的石磨压在父母的肩头。母亲给我们讲刚落户那几年的情景,讲着讲着,母亲就情不自禁落下泪来。数年过后,由村里出面,众人相助,终于砌起三间土房,茅屋遮盖,始有落脚之处。为了纪念老屋落成的日子,父亲亲手栽下了一棵从山里老家祖坟山上移植过来的樟树苗。自此以后,母亲每年养肥猪一到两头,父亲带着大哥大姐终日勤扒苦做,全家节衣缩食,无怨无悔。小时候听母亲唠叨最多的口头禅是:吃三年烂塌(饭),折合一亩八(升田)。我7岁那年,父亲自豪地宣布:全家已还清超支老债。

那一年,父亲开始了他雄心勃勃的老屋改造计划,他向我们全家许诺:第一步,掀掉茅草,竹木结合,盖上泥瓦,争取第二次住上瓦屋;第二步,砌上红砖,杉木行条,盖上机瓦,住上不漏雨的新屋——那也是我们全家的光荣与梦想。年底,父亲兑现了他的第一个诺言,我们终于住上了瓦屋,母亲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全家沉浸在无比喜悦之中。但父亲没有来得及兑现他的第二个诺言,便因劳累过度而病倒了,这一倒下就再也没有站立起来。从此,给父亲治病就成为全家的沉重话题,无休无止的医药费象黑洞一样吞噬着八口之家的微薄家底,家境一天不如一天,那个伟大的新屋计划,就象神话故事可望而不可及,而且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切实际,那般渺茫和遥遥无期……

(二)瓜棚

我的童年、少年时代都是在老屋里度过的。老屋有我童年的艰难与心酸:小小年纪,放学后要割草、扒柴或者放牛;假期里,秋天去田野拣稻子、摘花生、挖红薯,夏天帮助母亲“双抢”,割谷、插秧、除草、施肥,样样农活都干,尽管工分值低得可怜,但一想到父亲的病痛,便咬紧牙关坚持着。农忙时节昼长夜短,酷热难当,蚊蝇叮咬,苦不堪言,然而身处山川田野之中,头顶苍天,脚踏厚土,也有自然赐予的快乐,撵野免、捉鱼儿、烧土豆、游裸泳等等,留下了难忘的童年记忆。

我怀念外公的瓜棚。皎洁的月光,清凉,安静,耳边蛙鼓虫鸣,不时有微风拂面,送来草木瓜果沉潜的芳香。夏夜,我总喜欢来到外公的瓜棚里,坐着或躺下,听他讲三国演义和水泊梁山的故事……当月儿升上中天,劳碌了一天的人们陆续进入梦乡,我却从外公的故事演绎出我的美梦来:我变成鲁迅笔下的少年英雄闰土,颈脖上带着银项圈,手里握着银晃晃的叉,睁大眼睛巡视在瓜田四周,突然远处钻出一头獾或猹之类的动物来,我“嗖”的一声飞出手中的武器……

一转眼,外公离我而去了!他和他的瓜棚离我渐行渐远,那样的夜晚,定格在我的视力所不能企及的地方……童年的夏天是彩色的,乡村的月亮永远是那么亮。翻读童年的夏天,总能让人的内心涌起一阵阵激动的涟漪。我怀念瓜棚的夜晚,怀念曾经拥有的童贞岁月。那些浮动的清香的夜气,那些泉涌般青色的遐想,渐渐成了记忆里的奢侈品。我只能在想象之中她又一次成为生活赐予的礼物,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因为我真诚地爱那样明净的夜晚,她带给我心灵的慰籍和温暖;我更真诚地爱她所代表的那种生活:简单,质朴,却又回味无穷。

(三)电影

夏夜,农村人家习惯于从家里搬出饭桌,燃起烟把,撒开凳椅,围坐成一圈,边吃边纳凉。这时,我特别渴望公社电影放映员蒋师傅的到来。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老蒋。消息传来,生产队里犹如过年一般。下田的早早收工,急急忙忙赶回家做饭、洗刷、穿戴,一切收拾妥当,一家老小跻着拖鞋提着小凳,悠悠晃晃地赶到大队部。

银幕高高挂在固定的竹架上,喇叭欢唱着歌声戏曲,放映员老蒋打着饱嗝,耳朵上夹着香烟,旁边有人在帮忙搬弄拷贝,他们开始在忙碌地装片、倒片。晒谷场上的人陆续增多,有人坐在板凳上焦急等待,有人干脆找块砖铺上报纸往上一坐,还有的 蹲在地上抽烟。我和小伙伴们象一只只快乐的小鸟在人丛中你追我赶,顽皮戏耍;情意绵绵的青年男女,躲在暗处窃窃私语……

终于捱到电影放映时间。一道光束投向银幕,我们兴奋地在光柱里扔泥巴、举手臂、扮怪脸。一会儿,片头字幕出现了,人像出来了,顿时,场上静了下来,只听到演员的说话声。跌宕起伏的剧情往往引发大人们的感慨、悲愤、叹息,许多情感在影片中得到共鸣和释放,大家仔细地品尝着银幕上的每一个镜头,每个人都是满脸抑制不住的兴奋。

对露天电影的喜爱使我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狂热的“影虫”。常常地,我和大人们一晚上走十几里路,到别的地方赶场看电影。记忆中最深的是战斗故事片《闪闪的红星》和《南征北战》,至今难忘的经典台词是:“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张军长,拉兄弟一把吧!”每次看完电影归来,我们都要评论影片中的主人公,讲述动人的细节场景,猜测下一次即将上演的影片名。

由于对电影的喜爱,放映员便成了我们崇拜的对象,而幻灯片则提供了我们模拟电影的最好实践。小伙伴中有一人特别迷恋幻灯片,且时时处处模仿公社放映员老蒋的言行举止,人称“小蒋”。他率领我们几个小伙伴一起鼓捣,泥巴捏就影机模型,并绘制了许多人物故事画面。放映时,墙壁上悬着白色幕布,模机里置放玻璃图片,然后接通电池灯泡,玻璃图片可以连续置换,造成动感效果,有着虚幻若梦的朦胧之美。由于是自己动手操作,虽然设备简陋、粗糙,依然让人心醉神迷。

(四)小人书

很小的时候我就爱上了小人书,也十分珍惜,哪怕是卷了角、缺了封面的小人书,我也都完好地保存下来。日积月累,我的小木箱里渐渐装满了100多本小人书——那可是我一分一厘省吃俭用换来的啊!在那个知识和物质都相当贫乏的年代,拥有如此数量的小人书也 算是一种奢侈吧。虽然,我最初的阅读是零碎而粗糙的,但它毕竟启蒙了我对知识的渴求,对书籍的向往。

由于家庭的贫困,孩提时代的我没有零花钱用来购买小人书,于是只好死皮赖脸向别人借阅。然而,向别人借书得看脸色,常常有的未看完便被要回,这坚定了我买小人书的念头,我发誓要把木箱填满。买书的过程充满了艰辛和快乐:为了买书,我下河捕过鱼、捉过泥鳅,上树摘过桐子、掏过鸟蛋,在烈日下拾过牛屎、捡过废铁,但我并不觉得很苦。每次周末从小镇书店归来,我都是一边走一边看,并于夜晚家中昏黄的罩子油灯下,再次畅读那些书上的文字和图画,然后第二天讲述给小伙伴们听。

每年夏天,我都要把家里所有的藏书搬出来,放在阳光下曝晒,然后重新收拢归位,用樟脑保藏起来。后来,上了初中、高中,小人书渐渐看得少了,但一到寒暑假,我还是偶尔翻阅的,感觉特别亲切。

然而,小人书终于还是离我远去。毕业那年,因为搬家,父亲处理变卖了家里几蛇皮袋废旧书报,其中就包括伴随了我十数年的100多本小人书。此刻,不知是否还有人象我一样怀念曾经拥有的小人书情结?!

(五)小吃和游戏

上小学的时候,放学路上有卖烧饼的,一块5分钱,谗死人。烧饼有两种,一种咸的,外壳中心粘有芝麻,一种甜的,外壳没芝麻。

总喜欢站在桶炉前面,看师傅做烧饼。一个案板,一个炉子就是全部的道具。烧饼师傅把袖子卷得高高的,把面团摔得啪啪作响,然后分成一个一个剂子,用手左右一拍,一个小圆饼就出来了,再用一根竹签往中间戳一个小洞,就势往桶炉内壁一贴,等着吧,不一会,炉内就飘出香味来。估计差不多了,烧饼师傅就用小铁铲利索地一铲,焦黄的烧饼就跳出来了。

上初中,由于学校伙食跟不上身体成长需求,每天晚自习后,吃两三个烧饼那是经常的事。有人没钱了,就用饭菜票抵扣,卖烧饼师傅照收不误。

小小的烧饼,是我儿时攫取温饱的重要渠道。

记忆中的另一样小吃是米豆皮儿。进入腊月,家家烫米豆皮儿,主要是用黄豆和新谷米按比例相兑磨米豆浆,然后用铁锅蒸烫,那味道又香、又鲜、又甜。米豆皮儿烫好,切成丝晾干,抓一小撮,切几片蜡肉,浇一瓢水,汤汤水水,吃吃喝喝,真不亚于人参汤。抓一把米豆皮儿,放一撮咸菜,加一把豆泡,吃起来咸香爽口,别有一番风味。米豆皮儿不论做什么菜,我都喜欢,餐餐吃不厌。

不能忘记的还有喷米,喷米果。喷米是把米放在一个黑黑的圆机子里,下面烧柴,时间一到,喷米师傅要拉闸,我们捂着耳朵跑得远远的,轰的一声巨响,米香四溢,随即又迅速的拢过来,高兴得手舞脚蹈,不等装好先抓起白白的米塞满嘴再说,那份等待后满足的心情是现在到处可买零食吃的小孩体验不到的。喷米果是把米倒进一个柴油机里,机器轰鸣声中,一条白色的,中间空的圆柱条子源源不断的从机器口子冒出来,各家的大人小孩或守在旁边或站着等,盘算着前面还有几个,悠闲中透着焦急,那场面留给我们的记忆尤其深刻。

"麦泡儿" , "麻雀样" 、"鸡腿"(一种草,挖出来的根剥去皮)都是小时候的美食。"暴谷花"则 是记忆中的极品,我们一边帮母亲烧火,一边在灰烬撒上一把稻谷,听那劈劈啪啪的爆裂声响,香气扑鼻,口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它们,已是太遥远的回忆。现在就是有同样的东西,却再也没有那个味了。

小时候玩的游戏主要是玩泥巴,用河道的彩色硬泥,制作成车、马、枪、幻灯等玩具。最火的娱乐就是打弹子(玻璃珠)了,小伙伴也是这时候最容易结成的了,手艺不错的玩家是最让人羡慕的。其次就是打炮(纸折的方行板板),兼带炸纸(就是用纸代赌)。从村头打到村尾,有时候手上赢了厚厚一叠,回到家里仔细拆开,一张张理好装订,就可以当成作业本来用了。晚上的游戏,就是躲蠓儿(捉迷藏)、抓特务。大家站成一排,由两边头儿“点点滴滴,金灿黄粒,蕲州白马,好马一匹——”点到谁就出列成自家人了,然后分成两边进行。一帮小喽罗疯起来,整个村子都是呀呀的呐喊声,值到大人们出来呼唤干涉,甚至捉住拧耳朵才能安静下来……

(六)母亲

我无法想象母亲年轻时的模样。那个苦难的年代,没有给母亲留下任何记载。一个过早失去父爱的8岁女孩,作为童养媳被抱到了戴家。“童养媳”,这个特有的名词背后,有多少不为外人所知的辛酸秘密?那些触目惊心的残片如同滑翔的纸鸢,消失在儿时的记忆之外,我不得不从那些断断续续的口述中打捞。弱小的媳妇和专制的婆婆之间是惨不忍睹的对弈:一群快乐的踢毽子的少女中,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叫,“那是你玩的么?!”阴沉的目光加上雨点一般落下的拐杖,让其中一个少女抱头鼠窜;夜晚的古老的纺车嘶哑着,墙壁上映照着举煤油灯的女孩倩影,一阵瞌睡袭来,她歪了歪,灯光摇曳欲灭。猛然间,坚硬的指头自头顶坠落,顿时朵朵“山包”绽放,女孩泪流满面……

母亲只有姊妹俩,外婆选择留下大她4岁的姨娘,是因为姐姐能做更多的活计,可以减轻一个年轻寡妇所承受的生活压力。我不知道童养媳的母亲有没有举行过婚礼,我怀疑母亲此生肯定有一个未了的新娘情结。

父亲一生没有读过书,脾气暴躁,手脚麻利,动辄挥拳相向。祖父以织布为生,胆小怕事,39岁时生下父亲这一独子,溺爱有加。大饥饿时,浑身浮肿的绝望的祖父选择了上吊自杀。母亲说,她常常梦见弯曲着身体的祖父,沿着秋天的稻场不停地捡拾谷粒。如果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水利工程,母亲的一生肯定会少了许多颠沛流离的困苦,而我们,也许一辈子也走不出那座大山了。就这样,几乎耗尽了一对青年男女全部劳作积蓄的新房子,一夜之间被大水吞噬。没有大篷车,蹒跚的赤脚比异国的车痕更令人揪心。一肩挑着一对儿女上路的夫妇,一步一回头,别离美丽的故土家园。在举目无亲的国营农场,母亲水土不服,整日以泪洗面,女儿也险遭不测;再举家迁徙,最终回归到外婆的娘家。

迁徙与放逐,让我寻找不到回家的路。当我长大后,却一次比一次更加思念母亲描述的那个老家了:青山、河水、竹林、菜园、小溪……多少次梦回肠断,凭栏远眺,感时伤月;多少次剪不断理还乱,晓风残月……或许,那就是今宵酒醒处的乡愁。时隔多年,我依然在怀念,在寻找,寻找我的精神的家园。

“母亲”这两个字可以把一篇文章压得很沉很沉。8口之家的重荷没有让这个瘦弱的女人倒下,反而使她变得无比坚强。时光在苦难中流逝,一个一个稚嫩的生命在她柔韧之翼庇护下渐渐长大。她从不动他们一个指头,哪怕是在最无奈最绝望的时刻。记忆中,最温柔的莫过于这个女人的目光,这是中国母亲的目光,平和,安详,踏实,在阳光里律动,一直抵达我的灵魂深处,久久温暖我的心房。这目光让人想到了大地上的野花,随时可见,却又总是被忽略。

母亲把那些依稀仿佛的碎屑留给我的记忆。灯光下飞针走线的侧影,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忙碌,田埂上肩挑背扛的喘息……偶感风寒的日子,一双雌性的温暖的手,贴着脊背、掌心、脚心匍匐摩挲而行,传递着绵绵不尽的舔犊之情。如今,那双手已经消失了,那是因为过量释放的结果,它的温度、营养、精气已经透支,它在我的心灵深处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叠叠印痕。

(七)父亲

我的童年,几乎是骑在父亲的肩背上度过的。 很小的时候,我得了一场大病,病魔差点夺去了我的生命。起因也很简单,那时乡下疱毒流行,我的左腮生疱后一直不见好转,母亲用尽了乡间土方也无能为力。于是,父亲不得不背着我到离家数十里的一位老中医那里敷膏药,据说他的祖传秘方很有效。我记得那时正是农忙时节,由于酷热难当,路途遥远,父亲的双脚都磨起了血泡,回到家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那时因为家里穷,上不起医院,父亲便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那老中医的膏药上。

可是过了不久,我就开始不停地大口大口往外吐血水,身体变得十分虚弱。有时吐着吐着,双眼发黑,头往地下一栽,人事不知。显然,情况比大家想象的要严重得多。父亲这下慌了神,找大队苦苦哀求贷了一笔款子,赶紧把我送到区卫生所,医生说要开刀,父亲是急病乱投医,立即表示同意开刀。由于技术操作失误,开刀后情况更加严重了,人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气若游丝,最后不得不转到县医院。县医院确诊的结论是:骨髓炎。这种病在当时医疗技术条件下是没有办法诊好的。父亲绝望了,只差没有给医生下跪,一次又一次地恳求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救救我。我已忘记了第二次开刀的时间,因为打麻醉针的原因,我也就失去了有关开刀的痛彻心扉的记忆。后来父亲告诉我,两次开刀,我抽出的脓血脓水可以用水桶来装了,真是骇人听闻!不过万幸的是,父亲总算从死神手里把我的性命捡了回来!为了节约开支,我们父子俩不得不寄住在一个远房亲戚家里,时间长达一个月之久。那难忘的数十个日日夜夜,父亲与我朝夕相处,相依为命,举目张望整个世界,我深深感到:只有父亲那高大结实的肩背才是我最值得信赖的归依之处!

病魔一直折腾我长达数年之久。为此,我的上学时间时断时续。一年级只读了不到一个月便跳到二年级,二年级没有读满便稀里糊涂插到三年级。那时读书条件十分简陋,有时连课本也没有,基本上是一个孩子王(老师)带一群孩子玩。在这断断续续上学的过程中,父亲一直也没有放弃带我求医问药的努力,当时县境内所有民间名医他都不辞劳苦地寻访过,虽然这种努力是徒劳的。因为病情不稳,时常发作,父亲不得不背着我上县医院复诊,从县城到家来回往返一百几十里啊!为了节约一块几角钱,父亲往往要走上一整天!

上中学了,我感觉父亲一天天地衰老下去,那原本结实有力的肩背因过度劳作开始变得弯曲起来。我留他在学校住了一宿,夜里父亲一倒床便沉沉睡去,父子俩好不容易同床共寝,我很想与他侃点什么,庄稼收成、母亲、家里姊妹……但我不忍打扰他,他太累了。第二天一早,父亲怀揣着我从学校食堂带给他的十几个馒头,又沿原路走回老家……

高考,我仅以两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阴差阳错地被一所财经中专录取了。尽管我再三自责,但父亲却安慰我说:能吃上皇粮成为国家的人就好,我们家祖孙三代还没出一个读书人呢!我和你母亲斗大字不识一个,到你们这一辈有这点发息,能出人头地,我也就死能暝目了。为此,父亲也坚持要象其他人家子女升学那样操办酒席,并在家门口放了一场电影,算是给我祝贺与饯行。

参加工作那年中秋节,是我们全家和父亲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节,欢声笑语充盈了简陋而温暖的老家,可是那种快乐是稍纵即逝的。年底,父亲病重,前后 住了两次医院,第一次住院时,他固执地不肯通知我,说怕耽误我的工作;第二次住院时,他想我回去,可已不能说话。父亲走的时候,只有母亲一人守护在他身边,这么多儿女没有一个为他送老别终!接到电报时已是天黑,我工作的单位地处偏远山区,离家一百几十里,交通十分不便。第二天一早我就急着往家里赶,但回到家时还是晚了,父亲的遗体已合了棺,我终于未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这怎能不让我欲哭无泪、抱憾终生!

(八)祭祖

回乡扫墓。没有阳光的天空,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渐渐凝结成看不见的水珠,润湿了蓬松的地面。

老家是一个山青水秀的库区,它有一个令人无限怀想的名字——仙人坝。然而,那山,掩埋的是我未曾谋面的先人背影;那水,淹没的是我有关老家的一切记忆。迁徙之前的老家,山上的竹园,山下的菜园,门前的小河,垸后的稻场,爷姥织布的机杼声,远处学堂的读书声……

起风了,雨也终于淅淅沥沥落了下来。当小船在宽阔的库区水面颠簸划行,人在老家的屋脊之上漂泊的感觉,如同时光沧桑轮回,不知今朝梦醒何处。

站在先人的坟墓前,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葱葱的绿草、郁郁的灌木和茂密遮天的松树,让祭奠仪式更显几分神秘。老家的风景,是根植在血脉里的风景;而清明,是最好的朝拜与解读。其实,无论生者和死者,都是过去和未来的守望者。

通往父亲的墓地连着我儿时那条经常行走的路。这是一条长长的渠道,与先祖的仙人坝一脉相承。故乡就是这样连着父亲和母亲栖息的家园,烙进我的记忆深处。父亲悄无声息地躺在这座青山的怀抱,不知不觉二十年了。我没有感觉道路有多遥远,从昨天到今天,仿佛弹指一挥间。

雨后的正午透出少有的静谧,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松脂的气息,点点杜鹃映山红,枝桠疏条闻鸟语,多么熟悉的情景啊!然而,春去春回,物是人非,命运的无常伴随着脚步的改变而改变。雨水和树草的潮气让我感到倒春的寒意。姊妹们摆好祭品,燃起香纸炮烛,人间的烟火带着特有的温度给逝去的亲人以安慰。在念念叨叨的祝福声中,或许,在天有灵的逝者果真会庇护脆弱善良的芸芸众生吧!

(九)英姐

打开了中学时代毕业留言本,顿时,英姐那涓秀的字迹跃入我的眼帘:“……在你春风得意之日/不要将英遗忘/在你手捧鲜花之时/莫忘告诉英一声……”凝视照片上英姐那清纯而美丽的脸,我的心不禁飘动起来,那个日子穿越了数十年尘封的时光隧道而再次变得楚楚动人,历历在目——

那个阳光灿烂的正午,毕业的钟声已经敲响,同学之间开始互签留言和赠送礼物,激动、不安、眷恋之情弥漫了整个教室,有的女生甚至抱头痛哭,英突然匆匆来到我的面前,明亮的眼睛闪着泪光,她的胸脯起伏得十分厉害,含羞的脸庞涌出阵阵红晕,她嘴唇嚅动着,想说出什么,却又欲言而止,终于她从反剪背后的双手中拿出我的留言本,颤抖着塞到我的手上,一转身慌忙一溜烟小跑了……

我愣了愣神,翻开留言本,一封折叠成字条的信掉到地上,我捡起来重新夹进去。晚上,我细细地阅读她的留言和信,只觉得字里行间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萦牵心际,久久不能平静,她说:“我送给你一句话,你能接受吗?你是我最值得信赖的人,我愿意你成为我唯一的弟弟,让我们永远把这纯洁的友谊之花浇灌,携手走向明天……”

我在兴奋和不安中接受了她的请求,我为自己从此拥有一个美丽、善良的姐姐搀扶人生而庆幸万分。

不久,我被一所专科学校录取,她则以两分之差落榜,回乡当了民办教师,那些日子里,通信便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交流与倾诉,我们互相勉励,拼搏进取,充满了激情也涌动着理想之火。那时我家里比较困难,父亲常年多病,依靠有限的助学金难以支撑学业,是她常从那微薄的薪水中挤出许多来接济我, 我心中很是不安,由于英姐的勉励,我开始在校报和杂志上发表习作,成为校园中引人注目的“人物”。

父亲去世,当我从学校匆匆赶回家中时,英姐已接到我的电报而先期到达了。她不停地安慰着悲恸欲绝的母亲,和我的姐妹们料理着后事,我真难以想象,如果不是有英姐陪伴一起,我会做出什么荒唐可怕的举动来……英作为姐姐的身份很快得到家里特别是母亲认可和赞同,大家都恳求她多住些日子,但由于学校功课很紧,她不得不赶回去,我把她送到村口,动情地握住她的手说:“感谢你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为我扬起希望的风帆。”她说:“许多看来将要压碎一切的不幸,只要你不自暴自弃,就一定能从痛苦中摆脱出来。”

就在我毕业的那一年,英姐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某师范大学,而我毕业的结果是被分配到一个偏远的山区小镇,从此我们真正天水一方,各奔前程了……时光荏苒,日月如梭,一晃多少年过去了,英姐的根已深深扎在外面的世界,那里很精彩,她谈了朋友,成了家,我们各自在遥远的一隅平静地生活,朴素地做人,新的生活拥挤着忙碌,也布满生活的真诚与平凡,偶尔有飞鸿掠至带来的真诚的问候,足以温馨许多个日子。

合上留言本,夜已深了,我的心仍停留在英姐那温情的照拂中,此刻,我能告诉她什么呢?

(十)香樟树

这棵香樟树,是父亲从山里老家祖坟山上移植过来的。作为水库移民的后代,山里老家留给我的唯一印记,也许就只有这棵香樟树了。他高大,孤独,威严,有着男人的伟岸品格。远远的,他就像一杆招展的旗帜,默默地守护着我们成长。当初,他栽下去的时候是很瘦弱的,一棵小小的树苗,从遥远的山里迁徙而来,而且水土不服,虫蚁啃噬,风吹雨打,需要承受多少成长的困厄!可是当村子里的人像根系般不断繁衍时,这树不经意就长大、长高了,他的根系已经牢牢延伸至宅基里,从而成为家里的一员,与这个家族的兴衰荣辱息息相关。

香樟树,与炊烟一起站成我血脉里的风景。香樟树下的无数个夏夜,大人们的故事和牛郎织女的传说,以及树枝缝隙里落下来的星星,一点点流淌进幼小的心灵。假期里,“双抢”的酷热困苦,连同裸泳、捉鱼、偷瓜的乐趣,在少年的成长历程中挥之不去。他见证了家里婚娶迎嫁和金榜题名时刻,兄姊们一年年长大,香樟树也一年年长大,6个孩子的劳燕分飞最终让老家成为空巢,唯一陪伴老屋的是这棵有思想、有灵魂的树。

日子一天天过去,偶尔回家,总要去看看香樟树。可是,当有一天我回到家里,再也看不到心中的香樟树了。姐姐和姐夫告诉我,因为别人要扩展地基建房,香樟树的根和枝都成为新居的障碍。第一次,他遭受了刀斧的重创,伞状的树冠被砍去一半,然而他没有萎顿,依然顽强地挺立着;第二次,他遭受了锯刨的断裂,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成为一截一截的木料,价值不过区区数百元钱!父亲的棺柩我们没有舍得用香樟树,母亲的百年之后我们也不准备动用香樟树,可是我们竟然无力保护他!他的死如此悲壮,惨烈,这是我所没有想到的。

岁月就象是一条河,带着时光的花瓣一去永不回头。香樟树,老家的标识,我曾以整个心灵生活过的地方,父母的血脉浇注和乡土文化熏陶,使我深深烙上农家子弟的痕印,木讷,谨慎,忍耐,自卑。我宁愿相信佛家的因果报应,也不去和人争强好胜,一较高下。漫漫的长夜,守着心中这帧风景,我对香樟树的思念再次涌动。他根植在我的血脉之中,随着我的心脏一起搏动,每一次都给我的灵魂以慰藉和震颤。

(十一)油布伞

每次回老家,总要在老屋宅基的废墟前伫立沉思片刻。这个名叫栗林的村子,其实没有一棵栗树。我努力搜寻着有关老家的印记,父亲的犁耙、笠蓑衣,姐姐的针绣、煤油灯,我的壁画、小人书……还有母亲的纺车、油布伞!它们,都在哪里?在这一地的废墟里吗?!

常常地,脑子里总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对库区移民夫妇,男的肩一担箩筐,女的撑着一把油布伞,艰难跋涉在泥泞山路上,从大山深处走向山外的世界……当目光定格在这把油布伞时,我的记忆似乎复活了。这是一把祖传的老旧油布伞,黄黄的帆布伞面,内面一根粗壮的竹枝,支起八节细嫩小竹,折叠自如、光滑灵巧。撑开后,伞下的天空可供两个人遮风避雨,温暖而沉静,弥漫着母性的气息。

母亲说,这是外婆的油布伞。小脚外婆是一个凄美沧桑的故事,年纪轻轻守寡,抚养母亲姊妹俩长大成人。她死的时候,留给母亲一双绣花鞋和一把油布伞。当母亲讲述的时候,我感到外婆的影子在岁月的窄缝里飘忽晃动,煤油灯照在墙壁上斑斑驳驳,像上演着皮影戏。

当雨季来临,茅屋为秋风所破,屋内的我们无处藏身。母亲撑开油布伞,我们蜗在伞的周围,仿佛匍匐在母鸡的翅膀下。母亲的体温如淡淡的桐油香味,如春天的温情,驱除了凄风苦雨。夜深人静,听母亲摇曳纺车的吱呀声,看绵绵不绝的线头在指尖灵活舞动,那些跳跃的精灵穿越时光隧道,幻化成一篇篇字幕,在我的空间里生出花朵。

油布伞是母亲目光深处生长出的希冀和情怀,在通往学堂的路上,它呵护着我,伴随着我,如影随形。多少年,又是多少年,它渐渐被我们遗忘在时间拐角处。终于某一天,随着老屋的坍塌,它彻底被掩埋了。哦,油布伞,有谁经历过象你这样来不及告别的告别呢?

生命的时光越来越短,能真正进入内心的人和物是越来越少了。曾经根深驻扎的,在某次转身之后,也许就真的再也不见了,这是怎样锥心的疼痛呢?……岁月流转,总有一天,那些给过你温暖的人和物都会离开你,让你空了的心盛满忧伤。

(十二)大哥

大哥与新中国同时诞生,属牛。戴氏门中,男丁稀缺,自先祖以降,三代单传。幼时,作为家中长男,大哥倍受祖父和父亲疼爱。及少,经受举家迁徒颠沛流离之苦,学业一度中断,13岁时复学。大哥一生中经历最浪漫而冒险的事,是17岁那年只身一人参加全国红卫兵大串联。出发伊始,尚有三学子结伴而行,乘船抵达武汉,丢失一;继返南昌,又丢失一。孤身一人,何去何从?渴望见到伟大领袖的豪情壮志,使他毅然决然奔赴首都北京。由于餐饮交通免费,一月之内,他遍游祖国大江南北。每每回忆及此,自豪与骄傲感油然而生。问之见到主席否?答曰:当然!那场面人山人海,震耳欲聋,壮哉!

中学毕业,因十年浩劫无书可读,大哥回乡务农。不久,县煤矿在农村招工,及试录用。

井下挖煤,工作虽苦虽险,但毕竟跳出农门,加入“工人老大哥”之列,且工资待遇较高,大哥心满意足。三年后,由垸上邻里牵线定下一门亲事,女方乃数里之隔董家垸董氏长女。依稀记得,她个头不高,短黄发,嗓音悦耳,面呈桃红,名字却非桃花而叫做雪花。不想后来突生变故,原因是嫂子小时候患有结核病——那时此病多半不治,于是大哥坚决要求退婚,但却遭到父亲的强烈反对。为此,父子俩反目,大哥被父亲用挑稻的冲担撵得满垸跑。在父亲的高压之下,大哥的婚事终于如期举行。婚后,恶运开始接二连三降临:先是长女红英3岁时被病魔夺去生命,继之次女连名字尚未及取便魂归天国。或许是上苍怜悯,三女凤霞倔强来到人世,无灾无痛,顺利成长。然而,大嫂却旧病复发,终于卧床不起。为给她治病,大哥的工资入不敷出,并背下了一身债务。家里矛盾加剧,“战事”不断升级,大哥甚至有一次被逼得试图悬梁自尽,幸被母亲发现,众人抢救及时,才没酿成大祸……

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二个年头,烟花三月,桃花灿烂,大嫂在贫病交加之中,丢下唯一的亲生骨肉——我的8岁的侄女凤霞,撒手西去。这一年,我们家痛失了三位亲人,大嫂、父亲和姨娘。他们带着生前未竟的愿望,带着相互纠缠不清的恩怨,带着那个时代的沧桑烙印,一了百了。

翌年,大哥续弦。二度婚姻并没有给大哥带来好运。不久,煤矿关闭,他再度回乡务农达两年之久。经多方奔走呼告,他被重新安排进一家大型企业上班。由于家乡传统生育观念作祟,他不甘心当女儿户,一心想生个儿子,可老天偏不成全,竟又接连生下三个女儿,罚款、结扎、警告……由于生活拮据,13岁的侄女凤霞终于辍学。为了让她能读上书,母亲和妻子给她联系了一户富裕的厚道人家,经大哥大嫂同意,过继给别人做养女,风霞怨恨终不肯见我们家人一面,后听说南下打工去了。每每念及此事,母亲老泪纵横,悲从中来!

1993年的一场意外事故,让大哥的家庭彻底走向分崩离析。由于家里煤气罐爆炸,房屋家俱尽毁,大哥重伤,生命垂危,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想不到手术过后,他竟然奇迹般从死神那里挣脱回来。然而,他的工作岗位还是被人顶替了,虽然仅落下皮外烧伤,但他在别人眼里已和残疾人无异,被人同情、怜悯、施舍……

自那以后,他在厂里干过厨子、清洁工、门卫的杂务,后来实在无法忍受人们的冷嘲热讽,一气之下辞去工作,一场更大的打击骤然降临:大嫂做生意被人蒙骗,难言之隐让大哥无法接受,而且外欠债务达3万多元!大哥暴躁异常,他不再相信眼泪,不再相信命运,不再相信周围的一切,他第二次离婚了……

他说,他的一生是一本关于苦难的小说。

(十三)大姐

大姐生于1952年,属龙。大约在我还未上小学的时候,大姐就和垸上的青年陈水祥订了婚。那时,他们互相爱慕,两情相悦,很是般配。垸里老年人都说,这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后来水祥哥参军到了部队,常有书信寄到我家。夜晚,大姐常坐在窗台下,借助淡黄的煤油灯光,绣花纳鞋,准备出嫁用品。深夜的灯光映衬着大姐美丽而专注的倩影,她的眼睛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无限憧憬……

因为我家是移民,在垸里属杂姓,地位自然低人一等。虽然是母亲的娘家,但因为童养媳出生的母亲只有姊妹俩,叔伯长辈俱无,故常受人欺负。而水祥哥的房头户族甚众,父亲期望借助联姻改变我家的处境。然而现实总让梦想支离破碎,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变不仅毁掉了大姐的婚姻。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天,大姐在田畈地里割草,忽然就中了暑,高烧,昏迷,说胡话,如同中邪。这一病就是数月,卧床不起,身体失控,奄奄一息。在医治不效之后,母亲用尽单方,请来仙姑驱邪。历经九死一生,大姐在死亡的边缘奇迹般活了下来。我们都认为,是母亲的爱心和虔诚感动了佛祖,庇佑了她的儿女免受死神吞噬。虽然大姐保住了性命,但是原来如花的容貌已变得憔悴不堪,需要长时间调理呵护才能复原。这消息传到她婆婆那里,那老女人急匆匆赶到部队找到她儿子,死活要求水祥哥退婚。她就那么一个宝贝儿子,怕断了香火。不久,水祥哥回家探亲,遵循母亲之命硬生生退掉了这门婚事。这样的打击给大姐造成了终生难以愈合的创伤!

在母亲的精心护理下,大姐终于从病魔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和平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少了许多言语和笑容。经媒人撮合,大姐又和一郭姓青年订了婚。他家离我们家约四五里地的样子,只是他身材矮小,又黑又瘦,大姐很是看不上。他家很是富裕,且父母都是过去私塾教师,记忆中他好像很怕大姐,因为大姐总不和他说话。大姐的第二次婚姻没能支撑多久,那一年,她铁了心要退婚,倔强的父亲最终还是向大姐妥协了。经过生离死别考验的大姐已经变得不屈不挠、坚韧不拔,她的初恋的毁灭成为她心头永久的痛……退婚的场面惊心动魄:男方母亲口齿伶俐,声色俱厉,大姐掩面而泣……后来,多亏母亲娘家一位在黄石工作的远房侄儿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三把两下平息了双边“战火”。后来每每回忆及此,大姐都对这位远方的表哥敬佩有加。

在我上小学四年级那年,大姐和同垸的另一位青年喜结连理,这就是我现在的姐夫。他勤俭朴实,心灵手巧,裁缝手艺出色,因家庭成份不好,一直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他们结婚的时候,几乎什么也没有,一切都简陋得不堪设想,因为变卖物品退婚,所以父母没有给大姐任何陪嫁。结婚的第三天,男方父母就与他们分家了,一间房、三斗米、1亩8分田,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正赶上分田单干的年份,他们白手起家,一切从零开始艰难创业。

勤扒苦做的大姐和姐夫,如今盖起了楼房,生活一天天好起来。现在,两个小外甥已长大成人。

(十四)二姐

二姐生于1957年,属鸡。也许是被大哥大姐的婚姻折腾怕了,父母坚决要她嫁得越远越好。那一年端午节,家住黄梅的姨娘牵线做媒,二姐与黄梅县大河镇一位邹姓青年订了婚。他在镇砖瓦厂跑销售,是个孤儿,高中毕业,个子挺高,衣着鲜亮,模样英俊。那时企业销售员很吃香,由于手头活泛,他花钱显得大手大脚,加上言行举止有些随意,这让父亲大为不满。为此,父亲和姨娘之间还闹起了矛盾。

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成为我的名副其实的姐夫,这一切都是父亲干涉的结果。二姐是个特别胆小孝顺的女儿,唯父命是从。那年中秋节,邹伢骑着崭新的自行车,高高兴兴地来接二姐去黄梅过节,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从此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来我们家,为此我伤心了好长时间。后来听垸里人说,邹伢还来过我们这里两三次,只是远离我们,远离我们的家,每次都是偷偷地望上两眼,然后默默无言地走了……

我上初中后,二姐终于出嫁了。二姐婆家也离我们家不远,姐夫在家排行老三,是个善良憨厚本份的庄稼人。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年父亲去世的时候,二姐夫的嚎啕大哭。在兄姊女婿中,和父亲走得最近、相处得最好的就是这个二姐夫。每次他来我们家,和父亲一侃就是半天,十分合拍。人们说女婿儿半边子,在父亲眼里,他就是亲生儿子了。父亲患病住院期间,儿女们都不在身边,全部由二姐夫背上背下护理。父亲病逝出殡那天,二姐夫的震天哭声,倾倒了垸里男女老幼,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如今,他们的儿女也都已长大,一家人幸福地生活着。我祝愿,衷心地祝愿他们:好人一生平安。

泰戈尔说,鸟儿飞过了,天空中没有痕迹。生命就是这样,什么印记都不曾留下。儿时记忆,实在是很遥远了。读书、升学、上班、结婚、生子……在人生该走的一步步按部就班走过之后,儿时的一切便如云淡风清般渐渐远去,乃至几近于虚无。今夜,当我提起笔,面对洁白的稿纸,我感到是如此的迷惘:生命的最初记忆,大概只有到潜意识里才可以找寻了。

在我心里,总有一种叫做“根”的情结始终牵引着我,使我每走一段路程,总要回过头来眺望一番。蓦然回首,心有所动,情所有感,老屋的每一片残砖断瓦都沉积着挥之不去的乡土情结,辐射着陈年昔日的斑痕,凝固着无法抹去的心灵秘史。透过那些残砖断瓦,我解读着那段为我留存了十数年的童贞岁月,触摸到湿润的亲情和粗朴的生命营养,找回了曾经失去的精神家园……

秋风阵阵,细雨绵绵,泪水和雨水同时洇湿了我的心灵。伫立老家的废墟前,如同伫立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当我离开时,没有人为我送行,只有那挺拔不屈的老樟树仍坚持在那里守望着,默默地注视着我。他苍老而年轻,就象父亲的高大身躯,虽遭受命运之重创,依然顽强地支撑着,庇佑着这块土地和他的后代。

我想,这是我们老家的最后的风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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