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外祖母!
徐东祥
解放前,抚州市南城县新丰乡汾水村有一位姓潘的盐商,年少时,在私塾敷衍了三年,被执教先生硬灌几滴的墨水,却在生意行业有着天生的机灵。他驾着装满食盐的马车,身上飘着银元的气味越山淌水,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令政府官员网开一面,百姓甘愿买账。因此,他经营食盐的生意像江河的流水,盛势浩大,漂满银元,流进口袋。他的妻子也是个“女中豪杰”,她经营的行业与丈夫背道而驰,丈夫丰盈家中的银元,而妻子将银元从四方桌上哗哗地流失——赌博。
妻子每天雇用八个壮汉,挑着白花花的银元,抬着她端坐的花轿,穿梭于大街小巷,活脱脱像一支敢死队奋战在无硝烟却又残酷无情的赌场。她坐庄时,右手的纤纤手指撮着二个骰子,熟练地摔入桌上的瓷碗中,骰子飞速旋转,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随着二个骰子停止,定格了骰子的点数。她摸起二张牌九,嘴里大声嚷道,统吃,统吃,要统吃呀!当她统吃时,顿刻眉飞色舞,迅速把闲家下赌的银元抓到自己身边,然后,像一个刚打完胜仗的将军,左手在空中划了斜向上的弧线,手碗上的金手镯金光灿灿,光彩夺目。右手从瓷碗中迅速抓起骰子,露出温润剔透的玉手镯,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嘴里大声念叨,来来来,继续下赌,下赌!当她赔了时,没有丝毫慌张,举止沉稳,接着,一边给闲家撒银元,一边说道,继续,继续!当她赢赔平衡时,说,不入虎宍,焉得虎子。大家下大点,输赢靠天命!若别人坐庄,她赌着赌着,刹那站起来,对庄家说,你开庄的银元我全包了,不是你赢就是我赢,扔骰子。这样一来,只要她在赌博场,别人害怕坐庄,她多数独揽。她如此乐不思蜀地纵横赌场,不全是为了白花花的银元,丈夫长期忙于经商,撂下她一人在家,她寂寥。令她更要命的是肚皮从未隆起,没为丈夫生下一儿半女,她觉得有愧于自己的丈夫,内心伴着难言的焦虑。在这寂寞和自责的日子里,她选择了鏖战赌场,寻找刺激,来驱散内心的空虚和不安。
她的丈夫间或回家,总要清点家中银元。这次回家,发现不少的银元不翼而飞,知道她在外死赌烂赌。又凝望着她扁平的肚子,怒火中烧,厉声地说,你赌博败家,我还可忍受,可你肚子偏偏不争气。你也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怎对得起我的列祖列宗!如果你肚子再不争气,我就休了你或者纳一位妾,为我潘家传宗接代。这时,她那赌博场上不可一世的气势马上像泄了气的皮球,疲软在木椅上,蹦不起来了。她也渴望为丈夫生下一儿半女,当然也是为自己而生,然后,昂起头、挺着胸做人多好呀!但是,老天不善待自己,种下不孕之症。
这个女赌博鬼在别人面前财大气粗,气势凌人,却在丈夫面前大气不敢出,只因自己没有争气的肚子,自然没有抗争的底气。女赌博鬼想:当时,丈夫迷恋自己的姿色,才迎娶。现在,处于不会怀孕的境地,做丈夫肯定心有不甘。若自己肚子再不争气,丈夫不会善罢甘休,休了自己或纳妾是迟早的事,特别是休了自己,会遭世人耻笑,娘家又穷,哪有待在丈夫身边惬意幸福,吃穿不愁,还有人侍候着。事已摆在面前,无法回避,更无从妥协,要坦然面对,只能用秘而不宣的方法来解决。
于是,一个不可告人的计划在女赌博鬼心中悄悄地酿造着。
姓潘的盐商警告赌博鬼妻子,我这次外出经商要一年多,希望你以后小赌怡情,千万不要大赌败家。她牢记丈夫的训斥,再也不敢大赌,以小赌打发时日,令她铭记于心的事是:四处打听哪里有刚出生的男孩子。打听了近十个月,才在赌场上听到某家有个出生近一个月的女孩。她想,把这个女孩买回去吧,今后丈夫还会要求自己生男孩,自己又怀不上,买女孩回去不行。想再寻找一些时日买个男孩,可时间不等人,丈夫不久就要回来,会原形毕露。她左思右想,就孤身一人与女孩的父母商量买下这个女孩,孩子都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开始女孩的母亲舍不得,她充分发挥自己的口舌,说,我家甲富一方,你的女儿给我,会享尽荣华富贵……同时,加大银元筹码买下。她深知,舍去丰厚的银元,换回日后的平安。同时,一而再、再而三告诫女孩的家人,不要泄露消息,若泄露了,送回女孩,要回银元。
她虽未经历十月怀胎的艰辛,当她把这个女孩轻轻抱入怀中,女人的母性展露无遗,那赌博时的铁石心肠刹那间变得柔软起来,眼眸充满着慈爱。从此以后,她强忍着隐隐发作的赌瘾,精心喂养女孩,视如己出。三个月后,她的丈夫回来了,刚进家门,看到自己的妻子抱着一个白胖胖的孩子,惊异地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她那赌博时镇定自若的表情出来了,对丈夫说,是我生的。丈夫又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她装出很沮丧的表情,说,女孩。丈夫听后,脸上流露出不易觉察的不悦。他又一想,既然妻子会生女儿,将来一定会生男儿。休她或纳妾想法自然撂下。
女赌博鬼自从抱养了这个女孩,那空虚的心也渐渐充盈起来,赌瘾日渐消退,品味着做母亲味道:虽辛苦,但辛苦中无比欢心,充满着希望,仿佛一缕曙光从东方扑面而来,自己未来一定更加温暖,更加光明。
新中国成立了,姓潘的盐商的银元充公,几幢偌大的豪华房屋和大片的田地分给了穷苦人民,那支撑起来的丰厚财富轰然倒塌,嬗变成普通的家庭。新政府规定一夫一妻制,姓潘的盐商要想休妻或纳妾已是痴心妄想。夫妻俩只有守着贫穷,一心一意抚养着这个女孩。女赌博鬼再无钱赌博,况且新政府已禁止赌博,她把赌博的嗜好转变为对养女的关爱,像夏蝉脱壳,周身崭新。这就是新政府的魅力所在,摈除了她在旧社会遗留下来的陋习,开始孕育一个全新的她。
我父亲年轻时,拜过堂娶过妻,因妻子难产,可惜母子双亡,这给我父亲沉重的打击。当时,父亲一贫如洗,而立之年仍孑然一身。幸庆的是父亲有一门裁缝手艺,技术精湛,请他上门缝制衣服的人接踵而来。有一次,我父亲被邀请到新丰人民公社汾水村缝制衣服(新丰乡已改为新丰人民公社),被女赌鬼遇见,觉得我父亲手艺超群又憨厚老实,强烈要求我父亲入赘她家。当时,我父亲觉得入赘是件不光彩的事,可是自己穷得叮当响,有谁愿意把女儿嫁给自己呢?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这门婚事。新娘就是女赌鬼的养女,这样一来,那个养女就成了我的母亲,那好赌成性的女人就成了我的外祖母,姓潘的盐商就成了的我外祖父。
汾水村有着八百多年的悠久历史。虽然已解放多年,但种族排外思想非常严重。在我六岁时,父亲得病不幸去世,村民断然拒绝父亲的寒尸安葬汾水村山岗,只因父亲是入赘的徐姓。为了让我父亲能埋葬在汾水村山岗,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和母亲与村民力理据争,引发了村民开了一场会议。讨论的结果是:汾水村的村民都是同祖同宗的潘姓的后代,为了保证潘氏的纯洁,入赘的男人死后绝对不允许埋葬在汾水村山岗。我想,这是封建社会残留下来的种族世俗,也是种族排外的思想作崇吧。无奈,我父亲的寒尸只有扛到自己同祖同宗的徐家山岗埋葬。这时,外祖父、外祖母已老,只能从事一些力所能及的轻活。家里的经济支柱几乎倒塌,幸好母亲有压不垮的筋骨,她强忍着失去丈夫的悲痛,用瘦小的身体与自己的儿女共同扛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母亲没有外祖母年轻时放荡不羁、赌博成性的陋习,却拥有外祖父精明能干的本领。同时,具有善良、纯朴的心,做事任劳任怨,对外祖父、外祖母百依百顺。
我父母共生二男四女,我最小,大哥是老大随外祖父姓潘,其他的随父亲姓徐。母亲生我快五十岁了,那可恶的外祖母考虑到我父母年龄大了,抚养我长大、娶妻力不从心。再加上我出生时,头大体小,畸形,就嫌弃于我,她那赌博时的绝情又暴露无遗,偷偷地把我装入畚箕,抛弃于水塘边,让我自生自灭。黄昏,我母亲从田间劳作回来,村里人对她说,你还有心思种地,小儿子被你妈丢在水塘边了。母亲心急如焚地赶到水塘,用手挨近我的鼻孔,觉得还有微弱的气息,就把我抱回,母亲悬在空中的心才稍微平息。以前,母亲对外祖母唯命是从,而外祖母这次恶行深深地刺痛了我母亲的心,她像发狂的母狮冲到外祖母前面吼叫,妈!有什么权利把我的儿子丢掉?真是铁石心肠……外祖母觉得自己实在残忍,任凭我母亲暴跳如雷地控诉,外祖母流露出愧疚的表情,坐在竹椅上流着伤心的泪,默不作声。我想,倘若母亲不是外祖母养大的,而是嫁过来的儿媳,遇到这种事,她俩定会演义出一场婆媳大战。自那以后,我母亲怕外祖母再次抛弃我,只好雇奶娘养。我在奶娘家待到六岁时,父亲不幸病世,无钱雇奶娘,母亲把我带回家。我在奶娘家时,听说外祖母以前是个好赌成性者,特别听说她让我自生自灭之事以后,认为她蛇蝎心肠。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况且是隔代,应对外孙更加宠爱。于是,我对外祖母没有半点好感,甚至厌恶她。
我父亲谢世四年后,外祖父相继去世了。我和外祖父只相处四年,在短暂的四年里,他对我疼爱有加,棒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的爱无时无刻包围着我,他的去世给我年幼的心灵上烙下痛苦的印痕。外祖父前半生跋山涉水,艰难经营食盐生意,赚来万贯家产,却落得绝后的惨局,而且蒙在鼓里。可谓娶妻不贤毁三代,我那赌博鬼的外祖母不贤,毁了三代还好点,最少还有后代,她使用阴招让外祖父断子绝孙,可怜我那外祖父真是名副其实的冤大头!我想,在旧社会,外祖父凭借着他殷实的资产,再娶几房的能力还是绰绰有余,他却始终如一地坚守着那赌搏鬼的妻子,洁身自好。我从心里佩服外祖父。
我十六岁正读初二时,屋漏偏逢连夜雨,母亲犹如一颗流星,划过夜色随父亲而去。父亲去世以前,我一直待在奶娘家,与父亲几乎无接触,感情不深,可能是血脉相连,父亲去世后也常常引起我阵阵心痛。外祖父相继驾鹤仙逝,还有母亲顾照我,我虽痛苦,打击不是致命一击。母亲过世,我感到灭顶之灾,痛不欲生。母亲下葬那天,天穹下着绵绵不绝的细雨,我披麻戴孝,怀抱着母亲的遗像,心力交瘁地行走在送葬队伍前面。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震颤着一路的草木;敲锣发出沉重的、时断时续的声音,声声击碎我那颗悲痛的心;锁呐阵阵悲调,令山峦静默哀掉。当我母亲的棺柩缓缓落入土坑中,我跪在土坑前,顿刻,嚎啕大哭,一颗颗泪水掉落在湿漉漉的泥土上,这些湿辘辘的泥土掺和我的泪水与母亲的寒尸一起被埋葬,埋下了我深深思念母亲的情愫。
我母亲仙逝时,村中无一人知道她的身世,村民欣然地接纳她的躯体安放在汾水村的山岗。这就是一个大天的闹剧,这个闹剧是我外祖母一手导演的。据说年轻的外祖母赌博赢少输多,沉甸甸的银元流进别人口袋,一败涂地。但隐满我母亲身世方面,却导演得天衣无缝的精彩,我想外祖母的城府是极深的。时至今日,我母亲到底是谁家的女儿?姓什么?仍是一个谜。母亲出生近一个月就被抱过来抚养,她也无法解开自己身世之谜,这个谜就随着外祖母一起埋葬坟茔,永远无法见天日。
十六岁的我已是一个无外祖父无父母的人了。我想起断了线的风筝,在高空中飘浮,归宿是在繁华的都市,还是荒芜人烟的地方?是远,还是近?是东,是西,是南,还是北?风筝自己是不能左右的,一切是要听从风力和风向的安排。我就是那个断了线的风筝,安命立身之地在哪里呢?
可是,上天偏偏眷顾我那厌恶的外祖母,活得好好的。我对外祖母有着强劲的排斥力,曾默默地诅咒过她:您能替代外祖父、父亲、母亲中任何一个多好呀!
我觉得对我所有的爱已完全被抽离,没人问暖,也没人问寒,精神几乎崩溃。就在这时,外祖母把我拉到身边,无助地凝望着我,悲伤情不自禁地涌上心头,嘴里念叨着,老天呀!你怎么偏偏要留下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太婆在世?老公呀!女婿呀!女儿呀!你们怎么忍心抛下我这个年少的外孙……念着念着,两行泪水顺着苍老的脸滑落。
母亲去世后第二个星期六,外祖母招集全家人商议,对我大哥和大嫂说,大孙子呀!大孙媳呀!你们的父母去世了,我也老了,你们也成家立业了,可你们的弟弟才十六岁,又不能放弃学业。俗话说:长兄为父,长嫂为母。你俩供养弟弟吧。大哥望着大嫂,流露出难为情的尴尬。我那大嫂立马针锋相对地说,弟弟已十六岁了,家里条件明摆着,让他放弃学业,跟他哥哥学竹匠活吧。此时,外祖母赌博时的狠劲上来了,阴沉着脸,说,父母含辛茹苦把你们兄弟姐妹抚养大,难道你们忘记了吗?现在他们都过世了,我年纪大了,我还能养活这个小外孙?供他读书?大嫂的态度稍有缓和,对外祖母说,我和你孙子已经有了一双儿女,生活艰难您是知道的,现在又要供养弟弟生活和读书,哪来那么多钱?外祖母说,你们的父亲早死了,你们的母亲不是撑起了这个家吗?你俩不同意也得同意……大哥坐在竹椅上,看看祖母,又看看妻子,满脸凝重,一边是祖母,一边是妻子,他是“夹心饼干”,两头为难,只好噤若寒蝉。这时,外祖母的双眼凶狠地瞪着大哥,吼道,你是个哑巴吗?没有出息的东西。大哥被外祖母逼到悬崖边,无处可逃,才说,东东子(我的小名)是我的亲弟弟,老婆,供养弟弟吧。然后,有点胆怯地望着大嫂。话已说到这份上了,大嫂仍不答应。外祖母右手往桌上一拍,愤怒地站起来,指着大哥大嫂,说,你们夫妻俩羽毛丰满了,翅膀也硬了,有本事飞离这个巢(房屋)。说完,她指了指房屋。紧接着,语气强硬得不近人情,亮出最后的杀手锏,说,不同意可以,我这条老命来供养我的小外孙,只是你俩住的房屋是我和你爷爷建造的,我要收回,把它卖了,供养我的小外孙。今晚,你俩给我滚出这幢房屋。这时,大嫂害怕了,才免强答应供养我。从那以后,我才慢慢改变了对外祖母的看法:外祖母在年轻时,赌博放荡任性,然而在暮年时处理家庭事务,还能树立起作为祖辈的威严,镇得住孙媳。虽然处理方法蛮横、狠心点,也是出于无可奈何。同时,我感受到外祖母对我隐藏着一颗慈善、怜爱的心,也感受到她做事果断有魄力,甚至有点绝情。
大嫂供养我心有不甘,自然不会善待我。我在新丰人民公社所在地上学,离家有十五华里,在学校一待就是六天。上学时,我总是背着几斤米,提着淹制的发酸无油的干菜,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想起逝去的慈祥母亲和憨厚的父亲,还有精明能干的外祖父,眼泪婆娑,心像气球在高空中飘浮不定,时时都会爆破成碎片。天热时,干菜伴着我的味蕾四天时,长出了稀疏的白毛,只好抛弃,吃白饭的份了。我每当星期六回家时,外祖母总会拉着我的手,巡视着我,然后,凝视着我消瘦蜡黄的脸,黙默地摇头叹息,浊泪溢出眼眶。她那浊泪映入我眼帘,手的冷凉传遍我的周身,像万根钢针扎入我的肌肤。
大哥和大嫂又添丁了,家里的开支骤然增大,敷不衍出。有一天,我的二姐和在资溪人民医院工作的二姐夫来看望刚出生的侄子时,外祖母拉着我二姐夫的手,欲言又止。二姐夫诚恳地说,外婆,您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又不是外人。这时,外祖母放下长辈身架,商量中带着哀求地说,外孙婿呀!你也知道你大哥现在的生活状况,供养弟弟生活和读书巳无能为力了。你是医生,每月多少有点工资,你夫妻俩可不可以提供这个弟弟生活、读书的费用?然后,外祖母用渴望的眼神盯着二姐夫,等他回答。二姐夫爽快地说,行,我夫妻俩在路上也商量了这事,弟弟聪慧好学,不能放弃学习,您老放心,下半年弟弟读初三时,把他接到资溪去读书。这时,外祖母的眼眸充满感激,说,谢谢外孙婿!我给你烧饭去。此时,我看到外祖母蹒跚的步履突然稳健地走向厨房,不!那是带着我的希望走向厨房。吃饭时,外祖母笑容满面,夸二姐夫医艺精熟,又热情地给二姐夫夹菜。二姐夫受宠若惊,连连说,受之不起,受之不起,边说边给外祖母夹菜。
我升入初三时,二姐夫和二姐实行了诺言。我背井离乡,在资溪县城继续以书本、笔墨为工具开辟新的天地。我虽然失去了外祖父的疼爱和父母的供养,却得到二姐夫的资助和外祖母的关爱,像一缕缕和煦的阳光,渐渐温暖我那颗冰冷的心,也变为我学习动力的催化剂,催促着我刻苦学习,成绩节节攀升。一年后,我以胜利者的姿态考入东乡师范。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汾水村,通过考试端上铁饭碗唯独有我,这下把全家人乐坏了。大嫂对我的态度骤然改变,我凝视着她那献殷情的嘴脸,不知所措,厌烦在心中翻腾着,只好选择回避。我又想,那时的大嫂拒绝供养我,也有她的难处,况且人有自私的一面,毕竟还是供养了我近一年,应该感谢她,学会释怀。外祖母手棒着我的入学通知书时,一颗颗浊泪掉落,露出喜悦的笑容,说,我放心了!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呀!她停顿一会儿,说,老公呀!女儿女婿呀!你们应该含笑九泉了!我被外祖母的言语和行为深深震撼着,在苦难中筑建起来的坚固堡垒霎间崩塌,紧抱着外祖母,如鲠在喉,泪水涌出。是呀,我考起东乡师范,是外祖母抗争、筹划的胜利结果,也是她一生中做得最成功、最引以自豪的一件事。我所取得的成就慰籍了在天堂的外祖父、父母的灵魂,也是对他们的最好回报,他们该在九泉之下放下对我的牵挂。
我顺利地进入东乡师范就读,师范每月发我近二十元菜票和二十八斤饭票,我精打细算,吃饭的问题解决了。其它开支每月只需十元,还是由二姐夫支付。我每次到资溪,都会对二姐夫说些感谢之类的话,他总是笑了笑,说,没有必要,你把成绩搞好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我师范毕业后分配到资溪县职业中学执教时,外祖母已八十多岁,岁月的雪霜染白了她的黑发,生活的负重压弯了她的身躯,像一把弓。脚力消退,走路前倾,只有借助拐杖维持着她身子的平衡。牙齿掉光,说话漏风。那拐杖敲击地面,“咚咚”作响,渐渐敲走了她剩存无几的时日。我想,她已经风年残烛,摇曳在风中,随时可能吹灭。最让我揪心的是:光阴抹去她的记忆,得了老人痴呆症,目光呆滞,熟悉变陌生。我每次回南城县看望她时,问,您知道我是谁吗?她呆呆望着我一阵,努力地想着,然后,摇摇头,开心地笑了笑。我惊诧于外祖母在这四年中为什么老得这么快,像一根腐木,木屑纷纷掉落。
一九九零年放寒假的第一天,大哥来电:外祖母病危,在南城人民医院治疗了五天……我心急如焚赶赴医院。外祖母喉咙像拉风箱般喘着粗气,脸色枯萎如一片干瘪的黄菜叶,布满蛛网似的皱纹。吊瓶中的药水顺着管子流入那干枯消瘦手的血管中,流淌在她的衰弱身体的药水已是力不所及的徒劳。白发稀疏凌乱,我拿起梳子小心翼翼地给她梳理。此时,她示意我把耳朵靠近她的嘴边,说,你是谁呀?我说,我是您的小外孙。她仔细端详着我,摇摇头,眼神期盼着什么,欲言又止。半夜,外祖母醒来,我连忙走过来,她又一次端详着我,然后,指着医房角落的衣柜,断断续续地说,我有一个小木盒放在里面,你帮我保存,麻烦你转交给我的小外孙,这事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我说,我就是您的小外孙,这是医院,木柜没有您的小木盒。此时,她显得非常焦虑,示意我去打开衣柜,我只能满足她的要求。当她看到衣柜里没有小木盒后,嚷着要我去寻找她的小木盒,折腾不休。
第三天清晨七点二十五分,外祖母走完了她的一生。安葬好外祖母,我带着她的拐杖,心情异常沉重回到资溪。
外祖母仙逝的第二年,我和现在妻子恋爱了。某天,二姐来到我的宿舍,递给我一个小木盒,说,这是外祖母五年前交给我的。外祖母说,你弟弟讨老婆时,就把这个小木盒转交他。我打开小木盒,里面装着老式金手镯、银手镯、玉手镯、金项链和发黄的信笺。我打开信笺,那是外祖母写给我一段话:我的小外孙,你刚出生时,我用畚箕装着你,丢到水塘边,差点断送你的小命,有愧于你,请你见谅!你从小就失去父母,今后要学会独立行走……你将来结婚时,女方肯定会要求你买金银首饰,我把这些留给你吧。我顿时醒悟,住院的外祖母为什么念念不忘要寻找小木盒。此时,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落在信笺上,模糊着字迹。
外祖母暮年时,脑海里的生活印迹被岁月冲洗得一干二净,却偏偏记住这个小木盒。我想,她最终愿望是:希望小外孙的我成婚时,小木盒中的金银首饰能减轻我的经济负担。于是,小木盒的影像在她的脑海里肯定会时不时地反刍,根深蒂固,像玉石隐匿石头中一样,岁月是泯灭不了的。想到这里,泪水再次摸糊了我的视线。
外祖母呀!您生前为我操啐了心。我参加工作后,有了工资,我对您尽孝,给您买营养品,可您的牙齿全部掉落,咀嚼不动了,消化系统巳无能为力了。唉!无情的岁月已剥夺了您的健康。
我轻轻抚摸着被您双手磨得光滑的拐杖,这根拐杖伴随您八年,它支撑着您站立,平衡着您的行走,与您不离不弃。照顾您老,我不如这根拐杖。我要把这个拐杖珍藏起来,等我步履蹒跚时,要柱着它,走完人生。
(作者简介:徐东祥,“乡土文学社”会员,江西省抚州市作协会员,抚州市资溪县作协常务理事,《作家新视野》杂志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省级、市级杂志和报刊,曾荣获县、市征文比赛多项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