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源的年俗
陈永泉
一年最早到来的是春节,俗话叫“过年”。而在年初一的前夜,农村称是“三十年夜”。在农历三十的这一天,家里早已扫除灰尘,打扫之后,便要“还年符”。上午我家把杀了的年猪肉取出来,拿到水缸头洗干净,盛了一锅的清水,上柴烧火,下锅焖肉。母亲向来焖到快熟了,香气四溢,孩子们一个个忍不住流口水的时候,母亲就拿了刀来,切下喷香的精肉,装在小碗里,拿来筷子一个个叫我们吃。肉是腌了盐的,着实地入味。而焖猪头后,就父亲带着我去村外的社公庙祭祀土地神。父亲走在前头,我跟在后头。社公庙其实也就是在老树下做的一个小土庙,却不见土地公和土地婆,但有一个泥钵,可以供插烧香,村里人经常来到这儿,点香焚纸,嘴里喃喃的,大抵说的是来年祈福,神灵保佑的话,然后跪下或半弯下腰,纳头便拜。
我那时什么也不懂,只父亲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当一切焚香烧纸,纳拜之礼行完后,便点一小挂的爆竹,响完了便回家。家里也摆好了四方桌子,一盆雪白的米饭,上头插着十来双小红纸包扎的筷子。还有若干个碟子,猪肉啦,鸡蛋啦,鱼啦等,敬奉家神之用。父亲会先在祖坛下烧纸,左右的壁厢下面都烧,然后到大门槛外烧,烧时也说些谢神求佑之类的话。照例的也是放一挂小爆竹,腾起一阵青烟。然后父亲带我们几兄弟一起作揖,便是一年一次的祝福仪节完毕了。忙完这一切时,便是造饭。这饭呢,多半也在午后的三到四点钟吃。吃时一家人就坐到八仙桌子上来,面对喷香的饭菜,父亲和母亲叫我们坐正姿势,一边叫家神也一同来享用这丰盛的年夜饭。
守岁对我们这些孩子,实在是新奇又难熬的。大家那时又无电视可看,便一块儿坐在门口的场坪上烤火,把砍下山的树蔸儿用火烧着,青烟不止,烟烧火燎,常常熏得围坐的人涕泪滚流。火大了烤不住,跳了开去;火熄了,又鼓了腮帮,拼劲儿吹,拿了干或湿的竹片烧着,直到又熊熊燃烧。坐到快半夜,夜露的寒气升上来了,身上感到了空气中的寒冷了,便又搓手,又捏耳,又揉脸的。母亲知道大家饿了,就用鸡蛋打了片,和肉丝,便煮了半盆的面条,热腾腾地端到桌上来。彼时大家你一碗,我一碗地盛了,或坐桌上,或在厅堂,或走到走廊上,或走到火堆边,吃起了面条。吃完了面条,大家看看外面寒冷,看看别人家也似乎在依呀地关了门,放一小挂的爆竹。我家里也是如此,我放了爆竹,便拴上门,大家爬上床去睡,等明天早上好早起,大年初一“开门”。
大年初一的早上,那时我已是家中的儿子中的“老大”。父亲母亲还在睡,我早已听到了别人家在开门,在陆陆续续地放爆竹。我那时又高兴,又激动,跳下床,胡乱地穿了衣服,便先把自家的大门打开,把放在八仙桌上的最大的爆竹抱到走廊上拆开,一字儿在地上摆开。然后把香里里外外各个方向都插好了,把香纸折了几十来刀,在厢壁下焚烧,学着父亲的样子,叫神灵来大年初一早上来拿钱用,保佑全家幸福安康,求财得财,求福得福,如此这般,等等。烧完了,便点起了爆竹,噼噼啪啪炸响了。响声震天动地,香烟的气味飘到了房子的里里外外,久久不散。“新年好,春来到,欢欢喜喜过大年!”家里坛壁上的蜡烛也点亮起来了,还有一盏小煤油灯也点了。有收音机的人家,此时也分外山响地把歌儿也放起来。
那时天已蒙蒙亮,曙光正从牛背脊的背后,日渐清亮地漫上来。我们屋背后的山色,屋子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了。我捡了自己家的爆竹不够,早上又跑到刚放了爆竹人家的门口,去捡那些没有响的爆竹。后来捡了爆竹回来,我就在地上点放,在放牛到茅草窠时,沿路上和大家一起放。那时是孩子,胆子大,玩的名堂五花八门,有时在竹筒子里炸爆竹,有时在牛尾巴上扎爆竹点啊,吓得牛炸了群,四足狂奔,笑死了。有一次还和人家比胆大,捏住了爆竹的屁股头,用香点了,炸了,手指也震肿了,回家上了药。
吃了早饭,照例是初生孩子上谱的时候。一张大八仙桌子,几张长条凳,摆在门头上,在李妈家出来的大坪子上。要上谱的人家,由妇人抱了娃儿来,那人家会带上生辰八字,一碟儿米花糖果之类的,放在桌上,给上谱的长辈吃。负责上谱的人,必是村上识文断字的人。那时七十年代,多由我的父亲捉笔。父亲一直在大队当会计,一应大年初一上谱的事,都是由他承管,一直到他故世为止。
大年初一,大家不拜年,在村子里找乐。往往几个人在一起,坐在门头上,一方桌子摆开来,打起了扑克。后来有钱了,大家又一起押钱。“押鼻屎”是玩小的,不但大人会玩,小孩子也玩得起劲。
过了大年初一,初二起便可以拜年。出嫁的女子,也多在初二带了丈夫和孩子,回娘家拜年。我的大姐嫁到了一山之隔的贵溪横港,来去三十多里路,要走迂曲的山道,要上山岭,过田坂,上木桥,绕村庄。大姐便一定是抱了小外甥,姐夫牵着大外甥,到下源来拜年。我们和大弟那时负责接人,年少而不惮辛苦,上岭下岭,健步如飞,主动去接人。接到人了,就把外甥飞快地背上,欢天喜地的。上了天井冈,阳光温煦,松涛阵阵,映山红的枝桠,到处伸展开来。远远地,我们听到了下源村迎客的爆竹声,又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