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阳阳:烟熏

烟熏

周阳阳

我认得她，这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努力把头埋进身子，她整个人哆哆嗦嗦，似乎发觉我的靠近，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又重新埋下去，死死地抱住自己，仿佛要把自己的血肉拧成一块。

一个被遗弃的、颤抖的女人。

我简直不敢相信，曾经美丽自信的女人，如今会以这般姿态出现在我面前，这是我做梦都没想过的场景。

我再靠近一步，她的身子更加激烈地颤抖，仿佛要把所有东西抖出去，即便如此，我还是向她伸出了手，轻声道：“夏天，好久不见。”

她开始哽咽地哭起来，没有伸出手，只那样小声的，沉闷地哭着，呼吸时而压抑时而急促，时而控制不住地抬头大口吸着氧气，又突然停住，把头埋下去。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她没有接，继续埋头哭。

我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只是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听着那充满故事的哭声，无法转身离去。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般，我听见她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他不要我了。”

“他把我的一切都夺走了。”

话匣子像是被打开，我蹲下来，蹲在她的旁边，听着眼前这个狼狈的女人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地说。

夏天从小就爱学习，成绩非常优秀，只要是她学过的东西，几乎没有什么是拿不下来的，有的甚至学得比一些专业的还要厉害，在学校里，她就如同一个传说般，人们口口相传，都管她叫“夏才女”。

夏天在舞台上的样子，自信优雅，落落大方，她的气质只从远观上看，都令人倾佩，不禁让人由衷的称赞，引得许多男人喊她女神。

毕业那天，她突然把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删除，搬了地方，换了城市，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没有一个人找得到她，从此消失在这座城市里。

“毕业之后，你去哪里了？”

“去远方……去，找他……找不到，找不到……”

她似乎很痛苦，一直重复着找他、找他、找不到他。

“他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啊？”

紧接着，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怨恨，可这怨恨还没留下一秒就被哀伤取代。

“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他就是我的全部，我将整颗心都交给他了。”

“在大学最后的半年里，我发现了他，一个优秀却没有人赏识的男孩，他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光，和别人不同，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迷人的、耀眼的、有力量的，只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夏天用手掌盖住了半张脸，遮盖住她那笑着却哭泣的脸。

“别笑了，不要勉强自己。”

花了几年的青春，陪伴一个人成长，却在最后被辜负了。我不免暗叹一口气，夏天终究还是太过单纯，遇上了一个错误的男人。

我望向远方，看着无限绵延的道路，突然觉得远方是那么的遥远，而自己是如此的渺小，站在这里，我无法改变任何事，甚至无法看清自己的路。

“我该走了。”

一只手拉住了我，那么小的手，竟拽住了我的衣角，我停住，不解地回望她。

“别走好不好……别走……”

我将双手搭在她的肩上，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真该振作起来。”

我走了。

没有目的地前行，只因为我想走，只想让自己动起来，但身后那个小心翼翼地步子还是搅得我心烦，好几次我给出一个冷漠的眼神，依旧没能逼退那个脆弱的身影。

我不停地走，她一直在跟，如同一道雾，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你正在走着没有方向的路，飘忽不定地前行。

她真像个幽灵。

我叹了口气，放慢了步子，直到自己站在了家门口。

“进来坐坐？”

她诚惶诚恐地踮起脚踩进我的屋里，眼神扫过四周，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似乎想说什么，但蠕动的嘴巴还是闭上了。

沙发在正中间，她在那里坐了下来，我打开电视，是一则男子入狱的新闻，见怪不怪，每隔几天就会上演这种社会热点，不论是刑事犯罪还是民事纠纷，常有的事。

“来杯水吗？”

她点点头接过水，脏兮兮的袖口滑了下来，露出大大小小的伤口，新伤旧疾写满了故事，一时间，我那无处安放的迷茫又染上了一丝哀愁。

“你先坐着看会电视，我找找有没有什么衣服，洗一洗吧，会更舒服点。”

她盯着电视看，似乎没有听见我的声音。

在衣柜里找了很久，终于翻出了一套新的睡衣裤，记得那是我姐留宿时带来的，原本有两套，但只住了一个晚上就匆匆回去了，没想到剩下的这一套还能派上用场。

走到夏天面前，她抱着杯子的手发着抖，似乎又陷入了某种痛苦，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电视里正放着一场交通事故，打着马赛克的男人正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

“怕了？”

她撇过头去不说话，却更像是在隐藏什么，空气中划过两道水滴，落在她染着灰尘的裙摆上。她哭了，没有任何的声响，沉默而颤抖地哭着。

“先去洗洗？”

我晃着手上的一套未拆封的衣服，站在一旁，过了很久很久，手已经酸了，却依旧没有把衣服放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在等，这种漫长的等待就像是突如其来的，我和她处于静态的对峙，我敢说，如果她一直不动，我也会一直僵在原地，还好，她动了，接过了衣服朝浴室走去，留下一个背影。

我看着沙发陷进去的软垫慢慢浮上来，像是在迫切的抹除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这几天来，我一直在思考，思考自己的未来，是进入一个和自己能力相符但是却又不喜欢的公司上班，还是专心地发展自己的个人兴趣，我大可以边上班边发展自己的兴趣，但骨子里的逆反心理总在剥夺我的理性，若要我工作，那必须要做到极致才好，分心，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但这却又是最接近现实的。

茶几桌上的烟灰缸干净整洁，我苦笑一声，点燃一支烟，闭上眼睛放空大脑。

白烟一直飘荡着，电视机里的声音传入耳朵，我抽了一根又一根，所有的声音和画面仿佛变成了思维的背景，我陷入一片空白之中。

一个人突然浮现在我的眼前，站在雾里，十分不真切，一时间我忘记了呼吸。

“你抽烟？”

白色短衣裤，暴露在外面的伤口愈发清晰，是夏天，回过神来，我点点头。

只见眼眶红红的夏天飞速走近我，一把抢过我嘴里的烟，摁在烟灰缸里，做完这一系列事不过几秒钟，她那双通红的眼眸霎时间沁出丝丝泪花，更可怜了。

“别抽烟，不好。”

她深呼一口气坐在我旁边，盯着那包快抽完的烟，我还没反应管来，她居然自己点了根烟抽了起来，直到她咳嗽被呛着，我才像她一样飞速掐灭那支烟。

我们对视，无言相望。

“其实，他是我的男人。”

“被我亲自送进了监狱里，我报的警。”

“但我没想到，他居然敢逃狱，甚至出了事故。”

“一开始，他真的很认真，很有上进心，我一直相信他，一直鼓励他，可我没想到，他混迹上层，不停地周转于不同的女人之间。”

她一句接着一句，明明眼里是隐藏不住的悲伤，却冷静地讲着自己的故事，仿佛那故事里的人不是她。

“他在房间里，几个女人，我站在门口看着，面无表情地报了警。”

“他向我认错，不停地道歉，不停地给我许诺，告诉我未来会怎么做，那些话都是我曾经对他说过的，我曾告诉他未来会有多美好，告诉他我会给他莫大的支持，鼓励，可最后，他给我的只是一个房间、几个女人、云翻覆雨。”

“我送他进去了，希望他能反思一下，希望他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可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做，为什么那么冲动，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冷静而又脆弱的女人，和我记忆里的身影重合了。

我想抱住她，给她安慰，可是我却无动于衷，只是看着她渐渐地埋下头。

房间里的烟味很重，我泡在这样浓烈的味道里，而这味道似乎多了些什么，让我烦躁不安。

“抱抱我，你抱抱我吧……”

“求你，我真的好难受啊。”

她哽咽着，不停向我靠近，整个身子靠在我肩上，抱住了我的腰，紧紧地把我搂住，我束手无措，心里乱乱的，但那动作越发刺激着我，我心下一横，拍了拍她的后背回抱住她。

“别怕了，没关系，我在。”我安慰着，抚摸着。

浓郁的情感把我拽进白烟里，我抱着她摩挲着她手臂的伤疤，轻声问道：“还痛吗？”

“痛，好痛。”

“值得吗？”

“值得，因为是他。”

我的心闷闷的，堵得慌，仿佛只有我一个人笼罩在白烟里，被侵蚀，我挣扎着想要逃离，可我的双手无法控制的脱离掌控。我不停地往下、往下，碰到一道又一道伤疤，我猛地挣脱她的怀抱。

“值得吗！”

眼前的人仿佛随时都会飘散，她抿着嘴巴露出淡淡的笑容，可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心痛，我却觉得十分的碍眼，怒骂道：“别笑了！”

她立刻放下了嘴角，似乎是被吓到了，但下一秒又扬了上去：“我喜欢，所以值得，但是我知道，他是不值得的，我只能对得起自己的感情，不然，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会更痛。”

“喜欢吗……”

“是，爱。”

书房半开着，若隐若现的各类书籍钻进我的余光，让我愣在原地，我不禁喃喃开口道：“爱吗？”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夜色慢慢地降下来，波动了我的心，我才回过神来。

沙发上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那杯水也已经凉透了。

她走了。

我看着完好无损的沙发，一时间分不清现实，那个叫夏天的人，真的来过吗？

我起身推开半关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不同的书本，不同的故事，不同的人生。

霎时间，我豁然开朗。

（作者单位：资溪县高田村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