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是清欢
林洁
人的味觉总是与时节、记忆分不开。自古以来,最朴素的美食哲学便是——应季而食。现在大多品种的蔬菜、水果似乎四季都有,常常让我们分不清,哪些是当季哪些是温室里培养出来的反季节瓜果。当我们对超市那些舒展肥硕的青菜、对水果店那些精致美丽的水果感到审美疲劳时。李子柒式的返朴归真的田园生活让人心向往之,山野之中新鲜的野菜、原始风味的野果反而让人倍感珍惜。
我曾在资溪县城最偏远的乡镇,也是最美的乡镇——马头山镇工作近二十年。让我恋恋不舍的不只是那山峦起伏、丛林盘亘的原始森林,也不只是那清凌凌、蜿蜒曲折的山溪……最让我心心念念的还是隐藏在森林中的野菜和野果。
经冬野菜青青色
三、四月的马头山,几场潇潇的春雨过后,那漫山遍野的野菜按捺不住的蓬勃生长。
陆游有诗云:道边多野菜,小摘助晨烹。可见野菜之多与易得,也是在我在东源教书时的所见。东源村已经属于马头山原始森林区域,在森林的山脚下。僻静的小小村落,被群山绿水环绕,树木葱茏,野菜遍地是。常常傍晚放学后,和几个同事,空手沿着村中的小道边走边聊,随手拾取,走不出多远就能捧着一把野菜回宿舍了。
三月的苦苣生长得蓬勃旺盛,也特别鲜嫩,一丛丛在野外疯长,常常连成一片,一采就是一大把。我爱采苦苣,最是干净,叶片上没有一只虫子,许是因为太苦了,虫子都不吃。捧了一大把回去,用开水焯了,山泉水泡一会儿,捞起来挤干用大蒜、生抽、醋、麻辣油凉拌了。看上去仍然碧绿青翠,散发出野菜独特的风味,吃到嘴里有一股清香的苦味儿,带着回甘,美味爽口。家住当地的同事教我,把苦苣焯好泡好,拿来做鸡蛋汤,只需几滴香油一点盐,一小把葱花,便是一碗清淡鲜美的野菜汤,有清热解毒,滋阴润燥之效。
苦苣是最容易得到的野菜,但是许多人并不习惯那股苦味儿,觉得味道太重。要说到最广泛食用的野菜非蕨菜莫属。诗经中《国风 召南 草虫》有云:陟彼南山,言采其蕨。可见千年以前人们就开始食用蕨菜了。吃到如今,专家说蕨菜含有致癌物,可我辈吃货岂是贪生怕死之人,用开水焯一遍袪袪毒性或寒性,照吃不误。
阳历三月的马头山,山蕨已经是漫山遍野,随处可见了,常有学生上学路上顺路采了送来给我们。当地人吃蕨菜不像我小时候家中总是清炒。他们喜欢切几片过年剩下的肥腊肉,大火煸出油,加些辣椒干爆香了,再把焯好的蕨菜和嫩绿的蒜苗倒进去,猛火快炒几下就出锅,保持蕨菜滑嫩的口感。爽滑鲜嫩的蕨菜遇上咸香四溢的腊肉让人停不下筷子。春风沉醉的夜晚,寂静的山村小学里,几个同事在院里摆上一张小桌,炒上一盘山蕨腊肉、一盘门前小溪里捡回的河螺,泡一壶山里人自己炒制的野茶,谈人生,聊梦想,暖暖的春风带走时光和忧愁……
山脚溪边还有许多的水蕨菜,在春季也是碧绿鲜嫩,许多人好这一口,觉得比山蕨更肥嫩,我并不爱吃,一是细毛多难洗,另一方面做不好总是有点麻舌头。但是同它生长在一块儿的水芹菜挑茎肥嫩的掐回来,去了叶子,炒腊肉也是一盘美味,说起来腊肉真是所有野菜的良配啊!水芹菜是出了名的“老来嫩”越往底下越白嫩。掐起来极有成就感,站定一块地儿,脚都不用动,就能抱回一大把,而且它和苦苣一样属于重口味儿,叶子上都没虫子,一大把新鲜嫩绿生机勃勃的,无论什么时候去掐总是水灵灵的,野菜吃得就是这带着晨露的新鲜劲儿。
我们常采的还有野葱、荠菜、马兰头……这些野菜稍微难得一些,常被淹没在杂草丛中。但是经历寻找、选择,采撷的过程就像寻宝一样,其乐无穷。
夏季浆果甜
梭罗在《野果》中写道:“初夏时咬开一个草莓,就像吃下一颗红彤彤的心,勇气豪情顿时油然而生,一年余下漫长的日子里就能面对一切,担当一切。”
初夏时节,风渐渐温热,春季那些繁花此时已经变成了各色的果子。红的红、黄的黄、绿的绿,有酸有甜,这是夏日最幸福的滋味。
小时候吃不上草莓,我们最惦记就是野树莓和蓬蘽了,初夏热风一吹它们就成片成片的红了。野树莓又叫覆盆子,我们资溪人喊“刺泡儿”,属于直立灌木,三四月开白色小花,五月初就能吃到了。果子形状像一颗颗小草莓,成熟后红艳艳的,饱满多汁,酸甜可口。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也形容道:“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得远”。 它不但味道甜美,还来头不小,最早的辞典《尔雅》中就有它的记录:“葥,山莓。”本草纲目中也有记载,覆盆子有滋阴补肾、疏利肾气的作用。
蓬蘽和覆盆子成熟季节差不多,它长得比覆盆子要低矮许多,成片成片匍匐在草丛里,花也是白色,但是花瓣要大得多,茎上也有刺。蓬蘽和覆盆子的区别在于,蓬蘽是空心的,而覆盆子是实心的像草莓一样要连同花托一起摘下来。我们小时候把它们都归为野草莓一类就称它们为“饭泡儿”和“刺泡儿”。成熟的蓬蘽果子比覆盆子要大得多。经初夏几个日头一晒,果子通红透亮,真个跟许多红色的小玻璃珠攒好似的,一个个小珠子里是甜美的红色果汁,完美的简直不忍下口。
小时候新鲜水果极难得,就盼着天气一热,野果子熟了,邀几个小伙伴一起去摘。那些弯弯曲曲的山路通向哪儿,去年在哪儿发现过很多“刺泡儿”,哪边“饭泡儿”多,通通记在心里。到了地方,远远看见一丛丛“刺泡儿”垂下的枝条,欢呼着一涌而上,把枝条一掀起来,反面就挂着一排红艳艳、娇滴滴的小果子,顾不上洗,摘下来就往嘴里塞,真甜啊!摘“刺泡儿”我们总是边摘边吃了,它像草莓一样特别娇嫩,一碰就破皮,卖相和味道就差了。摘“饭泡儿”我们就有个有趣的法子。就是拔一根细细长长的草茎,草的末梢打个结,把“饭泡儿”一颗一颗穿珠子似的穿起来。要吃这些美味的野果,我们也常常付出代价,一不留神就被枝条上那些小刺扎伤,划出一道道血痕,或是被挂破衣服回家要挨妈妈骂一顿。但还是乐此不彼,第二天照去不误。
马头山里“饭泡儿”尤其多,都可以提篮子去装了。到了五月,拿个饭碗学校附近小路一转悠就能摘一碗,有时去河边洗个衣服也能有收获。我还在学校附近发现了几棵野生青梅树。也在三月开花,白色的小小的,有梅花似的清香,五月初成熟。我误以为是李子树,当地人告诉我是青梅,成熟后也特别酸,没法子入口,小孩子都不吃。但是山里人家出于对食物的珍惜,总是有法子把它们变成美味。用糖腌渍、晒干、熬酱、泡酒……每一种方法都能让青梅呈现不同的美味。
眨眼青梅摘完就到了六月初,山里的野杨梅又熟了,家家户户挑个晴好的日子,背上竹篓上山采杨梅去。这时候大人和孩子一样,哪棵杨梅树的果子甜,哪棵树结的果子酸,心里都有数着呢!采回来挑出又大又红的给孩子吃;还没熟透的用冰糖炖上,做成酸梅汤冰镇一下,喝一口那酸甜的口感真是任你什么冷饮店的果汁都比不上。没成熟的杨梅加上冰糖泡上酒,做成杨梅酒,是农家待客的上好佳酿。
现在许多的野果经过人工培植已经广泛开始种植。果子大又漂亮、味也甜,可是少了辛苦寻觅的乐趣,也少了那份自然生长于山野的原汁原味,总让我想起亦舒说的:“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秋天到,摘野梨
人人都知道资溪马头山原始森林植被丰富,珍稀动植物数不胜数。野果树自然也不在话下,各种果树隐于重重叠叠的树林之中,只有当地人才熟悉它们的藏身之处。我曾问过村民,这山高林密是怎样发现它们的呢?他们哈哈一笑,这还不简单,春天开花时就看好位置啊!山里的野梨树总是特别高大,藏在大山深处,春季开起花来,远远的望去就像绿色波涛中的一朵朵浪花,那么显眼高调。耐心等到花儿落去,果子成熟,已经是秋天了。
因为野梨树生长的位置往往偏僻而陡峭,树又高大,采摘 起来真不是件易事。如果在大山里没有熟悉的人带路,是万万找不到果树的位置的。我和村民们去过一次,穿好耐磨的外套,带上柴刀,背好篓子。到了树底下,先是用柴刀挥砍去树周围的灌木丛,方便呆会儿捡拾。就地砍根细竹杆剃去细枝,先是在树底下把低处的梨打下来,再爬上树把高处的梨敲落下来,这是个力气活儿,还要胆大。但是捡梨真是十分有趣,开始还站得远远的,生怕梨掉下来砸到头,捡起来可就不管不顾了,这里、那里,滚来滚去的梨儿,让人尝到收获的喜悦。冒着砸脑袋的危险,也要在树下窜来窜去,在灌木丛里搜寻,生怕漏过一个。捡到一个完整又大个儿的特别开心,中奖了一般。
野梨个小核大,成熟后果皮是褐色的,表面有斑点,果肉味道酸酸甜甜但是口感粗糙满口是渣,所以不宜生吃。小时候我外婆总会把野梨洗净,整个用糖焖熟给我们吃,冰糖化解了野梨的酸涩,蒸气让粗糙的果肉变得绵软多汁,就连梨皮都吸饱了糖水变得甜蜜可口。小时候农村人冰糖都是用于逢年过节送人的奢侈品,外婆为了满足我们,总是把别人送的冰糖留着,给我们做糖焖梨、做杨梅干。她过世后多年,我都未曾再吃到过那么好吃的糖焖野梨。直到来到马头山工作,再吃到糖焖野梨,那种熟悉的味道让我仿佛又看到外婆在土墙砌的老厨房里,瘦小的身影忙碌着,让人感觉温暖又安定。
小时候我爷爷也经常上山砍柴的时候给我带回一把“毛东瓜”,也就是野生猕猴桃的一种。有大拇指那么粗细,外面一层白白的绒毛,刚摘回来还是硬邦邦的,吃了可麻舌头。妈妈会帮我把它放进米糠里,闷几天就软了。等待的这几天真是难熬,总忍不住掀开米缸看看,这个捏捏那个掐掐。好不容易找出一个软的,赶紧撕开皮,碧绿的果肉,咬一口甜蜜蜜的,里面和猕猴桃一样有黑色的籽。
大自然的秋天,真是慷慨的季节,好吃的野果还有金黄色的八月果、一串串的野生蓝莓、红通通的野山楂、紫的发黑的野葡萄……
比起水果店那些鲜亮漂亮、包装精美的近亲们来说,野果的外形和滋味可能都不值一提。毕竟人们早已学会用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的原则来培育蔬菜瓜果。营养丰富,口感上佳的水果都是野果们多次改良后的成果。相比之下,野果个头小、长相粗犷,滋味也多酸涩,像是野蛮生长的调皮孩子,刺激着你的味蕾。但是就像梭罗说的,当你采到一颗野果,丢进嘴里,那种滋味用“甜或者好吃”来形容太肤浅,它会唤醒一种叫做回忆的情绪。
冬笋鲜味长
春天,万物萌发,有吃不完的野菜。到了冬天,天寒地冻,大山里还有什么好吃的呢?在资溪的大山里,美食从来不会寥落,每个时节它都有不同的美味呈现给熟悉它的人们。
冬日里,和家人一起煲一锅汤,趁热乎喝上一碗,身心都是暖暖的。“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萝卜清脆生甜,炖肉百搭,自然是最具烟火气的煲汤食材。但要论起个“鲜”字,却是不及冬笋十分之一。
春笋有春笋的滋味,冬笋有冬笋独特。冬笋是隐藏在土里的笋芽儿,还长在竹鞭上,没有冒出地面,没有多年挖笋经验的人是找不到它的。因为还蛰伏在泥土里,冬笋较春笋要小得多,未见天日的笋衣还是金黄色的,剥开笋壳就看见白玉似的笋肉。冬笋荤素皆美,素炒切薄片与酸菜、红辣椒同入锅,笋的鲜甜与酸菜的酸交织一起,再加上辣味,让人味口大开。荤 炒加鲜肉、加腊肉都各有各的滋味。但是最有名的吃法还是“腌笃鲜”,将咸肉、新鲜猪骨洗净焯水,大火烧开小火慢炖出香味,笋切块倒入,再小火焖二十分钟,撒上葱花出锅,鲜猪骨和咸肉的香味融入笋中,笋中的鲜味又融入汤中,汤鲜味美。上海人有句话形容这锅汤:“鲜得来眉毛也要落掉勒!”上海人喜欢用春笋更鲜嫩更易入味,其实冬笋口感更加厚实、耐煮,炖汤也好,做火锅也好,相较春笋来说滋味反而更加丰富些。而且在冬日里,人们更需要这样一碗汤来温暖抚慰自己。
笋自古被当作菜中珍品。《诗经》时代,笋就成为食物:“其蔌维何,维笋及蒲。”晋朝戴凯所著《竹谱》一书中,曾介绍过70多个竹子的品种及不同竹笋的风味。宋代有个颇有文采的和尚赞宁,嗜笋如命,甚至还写了一本《笋谱》,记有80余种竹笋品种,还介绍了笋的种种吃法。他最推崇的是“煨笋”,将带壳的笋放入带入热灰中,用余温慢慢煨熟,滋味尤佳。
有人说,笋不仅是一道美食,更是一种雅食。符合文人雅士的审美情趣及口味。还是大吃货苏冬坡说得最直白:“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令人俗。若要不瘦又不俗,还是天天肉烧竹”。
山野之中隐藏着最淳朴的美味:春季野菜鲜嫩、夏天的浆果酸甜可口、秋天的野果适合泡酒、冬天的笋荤素皆美!这些都是大自然给予我们的限定版的珍贵美味……
采野菜、摘野果,就如同许多事物,无雕琢无造作,极自然平淡,并没有蕴含什么深刻的大道理,只是和大自然亲密的接触。我常怀念十多年前和同事在马头山里采野菜、摘野果、挖冬笋的情景。也许我怀念的不仅仅是那些山珍的独特滋味,更多的是对那段与世无争岁月的留恋,和对纯净生活的向往。这样的心境正如苏大吃货所说“人间有味是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