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事记
陈永泉
儿时在农村,竹子是每一个孩子都喜欢的。竹子清淡的香味,那表皮上的白粉儿,一抹去了,竹青便是赫然在眼前。每每喜欢用了水洗净竹皮,皮上的竹青又凉,又香,十分好闻!有时便会抱了竹子用牙齿儿咬,或者用嘴巴亲吻那干净的青皮,身上热了,又往竹子的表皮上蹭几下,抱它不放,竹子表皮的那么一种凉,便会游蛇一样钻进了肌肤,让人欲罢不能。所以但凡砍竹子,便会说:“好嘞,这还不容易䂨么?”其实,在乡间,砍竹的快意,在于那么一种脆声,手起刀下,才几下,竹子便倒下,下坡时驮在肩上,往山下一路上小跑,嗦嗦嗦的,好不快活。
在山里,竹子是“春风吹又生”的那种。每一年有人上山挖笋,总好像山上的竹笋是挖不绝的。任是山上有时如耕了田似的,不堪入目,而漏挖的竹笋总是会在一阵风,一阵雨以后,争先恐后地冒尖,轰轰隆隆地长上,令人猝不及防。等到竹子越来越大,摇出参天的碧风,这竹子的生意便是勃发无遗,推一推它,它晃一晃,抱一抱它,它依旧在根上,一发不可动分毫。它是如此的顽强,鞭根爬到哪,小笋仔儿便长到哪,也不管那儿的土质是松的,软的,还是硬的。一时找错了方向,歪瓜咧嘴,它照样就从石下傲出金黄,从结实的树身上,不择地域地挤压而出,它坚毅地从树中伸出来的挺拔,在水边,在路旁,怎么会不让人目瞪口呆呢?
对于我们这些农村的砍柴娃子,槭柴不好欺负,油茶树硬得刀落弹起,檀树更是怵手三分。大家都喜欢砍竹,实在是找来找去,凑不到好柴,便找干竹子砍下,几根下来,便捆扎成了一驮子,柴不重,分量轻,一阵小跑,可快活得很。湿竹不禁烧,还会烟气重,直熏得眼泪鼻涕婆娑。母亲这时就会很生气,拿起了锅铲在灶台上敲,怨怪说,竹子不上火,做不熟饭,一点火烧几下,便熄了,要吃饭不?说得父亲顿口无言,挑上格栏上山,去砍好柴。所以乡间的孩子,砍柴要质硬的,拿竹子当柴火,是实在没法的事。倘是用来点火,那是十分省事的,但充不了硬柴,有时冬日烤火,竹子是不行的,炭火总也不明,还吹得嘴酸气促,灰头土脸。
竹子是随处可见的,山是故山,翠竹莽苍。有时被砍得稀落黄疏,但待以时日,它又是青山满目,嫩绿汹涌,山风到处,竹香可人。家里要搭个棚子,围以竹篱,便要进山;菜园子篱垣颓圮,又要破竹栅起,防鸡狗进了菜地。于是乡间各家的菜地,但是大块的,都须织起篱笆,一围子上去,煞是好看。当年我家的水缸头上处的菜地,近大队部的沟处,直至村上井口,一拦儿都是篱,一米五高,将鸡儿、狗儿和猪儿拦在了外面,看到青葱的菜地,黄花上架,猪们也只有哼哼地发牢骚。
那时节碗是贵重的,跌碎了要骂,骂个半死。大人怕孩子摔了碗,便用了婉曲的心思,砍了竹子来制成一个个小碗,虽然土气了些,但竹香浓郁,用久了,依旧不散。孩子一不小心饭倾碗跌,它只不过在地上打几个滚,覆倒在地,鸡们抢食,碗儿拾起还是一个“金瓯无缺”!于是孩子吃饭时用竹碗,去数里的山外挑粮,或扛猪去供应站,须得竹筒子带饭,上下结绳,合盖自如,甚是牢固,又很方便。若是做甑盖蒸饭,做成团箕大小的,晒薯片啦,晒香笋啦,晒米粉啦等,都要用到竹子,于是便有了乡间的民间艺术家——“篾匠”。只要刀工厉害,心思缜密,手法巧妙,似乎人人都是可以当的。在艺术独成一绝,并上了漆色之后,拿在手上,令人称赞不已,并且工艺上靠它吃饭,养活一家老小的,村上并不多见。我们村子上,只要哪一个会打团箕,甑盖,或谷箩,谷斗子的,你只要跟他说上一句,他便记在心上,回家上山砍竹,破竹,入篾,编织,不出一二日,几样精致的东西便送上人家来。他在一顿酒饭之后,熟人便分钱不收;有的略事收上些,半是做工,半是人情。女人将新做的团箕拿在手上,反复比看,又闻,放不下手,小孩子也围上来,拿着甑盖在手上玩,戴在头上,在走廊上开心地转几圈。谷斗子时常要用,出仓,进仓,篾制的谷斗必不可少,又称手,又方便,晒谷,收谷,还非它不可。
竹子之于农家,普通到了家不可离。除了做碗,还可以当勺,舀水,泼粪,当竹简水,浩荡流泉,哗哗入缸,悦耳动听。早饭捞起,又得捞箕长柄,将饭从锅中捞了起来,滤干。榨糖的臼糟,还得是丝篾团口而成,可圆可扁,可榨,才成就了架上的糖儿,由人在挂板上,操起立棍,舞起走花,退进自如,白花花的米糖顷刻而就。当太阳升起,队里的谷垫须分到人家轮值时,一把把儿垫子驮到晒谷场,一席席地摊开在偌大的草地上,将担箩的谷子,都倾在垫子上,拉开架式,用耙子耘开。一日尽了,谷干垫收,又复收起用绳子系紧,驮靠在打谷机的背后,倚壁成排。
儿时家中的喜红色的提篮子,也是用红篾丝编的,细巧,鸳鸯双对,荷花绽开,几个层笼,上下合一,完美无缺。当乡间嫁女时,喜庆的喇叭吹起,挑箩走前,大大小小的竹篮儿里放满了各色吃物,对于孩子们来说,会是多么大的诱惑!而挑担的,提篮的,在花纸中,在鞭炮的一路齐鸣中,上了路。挑夫肩上的竹扁担一路上悠然地颤起,在收音机的歌声中,新郎新娘俱各欢喜,乘轿作揖。而路上的姑娘,将喜篮中的糖果,叫一声彩口,抛向两边的路人。路人欢抢,送上喜彩,作揖,目送了新娘出了村口,出了十里长亭。
青山十里遥,何处无竹柏?
当我一次次踏上归家的路时,我看到漫山遍野的竹子,我就想今年的竹子,又到了一个丰稔之年。我就恨不得竹林中,有那么一条小路,足以供我们行走。在竹浪涛声中,我在竹林里与山灵对语,听那啁啾的鸟鸣,感受自然的之趣。“客心洗流水,遗响入霜钟”,但在此时我们的心就在竹林中,在流泉的轻泻里,沉浸,洗白,脱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