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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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被寒冷折磨得太久了，更知道阳光的稀缺可贵。一有机会，就想走进阳光里，多在阳光的羽毛里待待。候鸟可以追赶阳光灿烂的季节，人大多被固定在某个地方，只好瞅有一暼阳光、一上午阳光，或阳光泛滥的时段，把自己迁徙过去，做一只斑驳时光里的候鸟。
我知道我是两栖的，或者栖息在暗淡里，或者栖息在光亮和温暖里。
想阳光想得神不守舍，我就找出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来读。海伦•凯勒的命不好，魔鬼堵死了她向身体内部流入光明的通道，她多么渴切地乞求给她三天光明。对一般人而言，三天光明只是一生光明的沧海一粟、九牛一毛，是那么少得可怜。可是，在海伦•凯勒心里，获得三天光明仿佛发了一次大财，得了一份巨额遗产。她想把乞求来的光明掰开来用，芝麻粒微小的也不浪费，她要穷尽三天光明的点点滴滴，把每个微小的部分都放大千倍万倍使用，就像一生根本缺乏爱的人一样。
读到感动处，我眼泪汪汪。仿佛我就是海伦•凯勒，仿佛我是先天的盲者，从来没见过一次光明。庄子梦见蝴蝶，不知道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我也是如此，我想出去被阳光晒一个上午，奢侈的一个上午。
我常常一个人去家后面的的山上，对，一个人。如果两个人去山上，世界就被分成了两份，我只占二分之一；如果三个人去山上，世界就被分成了三份，我只占三分之一……我家的傻娃娃每次上学时都对我不放心，怕我一个人去山上不安全会，可我反而像她的娃娃，只要有阳光，就偷跑出去，去认领漫山的阳光。
冬天的阳光容易流逝，或者说容易萎沌。我坐在山上的一大片阳光里，我是阳光的中心，阳光爱我，用那么多把我抱着。那一刻一刻一刻，我仿佛是一个婴孩，被她万般宠爱在一身。可是，世上越是喜爱之物，越是像鲁迅说的容易“速朽”。我刚才守着的一大片阳光被山的阴影蚕食着，它越来越小。我就如同撵路的孩子，拉着妈妈的衣襟，把自己移动到不断变小的阳光里，直到山影把那些高度的明亮彻底吞尽。
每一次的雪后，我都有些忧伤，雪娃娃被带走了，雪丘、雪原都被带走了，仿佛一个暴发户突然变得一无所有，彻底沦为了穷光蛋。记得鲁迅在《故事新编》的《奔月》里写道，羿的传人后羿箭术实在高明，他炫技般射掉了九颗太阳，只留下孤零零的一颗。所以，我在夏天是感激后羿的，而在冬天，对后羿就有一种抱怨。《奔月》里说，后羿射落了九颗太阳、射尽了世上的狼虫虎豹，只剩下乌鸦。他天天背着一大串乌鸦回去，拔了毛给嫦娥做杂酱面。日日月月后，吃得嫦娥恶心不已。我读到那里，就知道乌鸦是黑夜和黑暗的比喻。长期的乌鸦肉杂酱面——黑暗寒冷让嫦娥绝望，就偷吃了后羿从西天王母娘娘那里得到而保存在家里的长生不老药。嫦娥尴尬，就飘飘荡荡往月亮，后羿怎么挽留也不愿回来，后来变成了月亮上的癞蛤蟆。
我此时就是吃乌鸦杂酱面的嫦娥。我只有乌鸦，没有其他。
可我有阳光留给我的记忆。
我早就想写一个童话，像李汝珍的《镜花缘》，写一个叫记忆国的地方，人们靠吃记忆而活着。他们积攒一些记忆可以管一段，不被饿死。吃完了旧的记忆又该积攒新的，如此让自己活着。
我从山上下来了，回到家里。没有阳光的日子，我——海伦•凯勒就靠三天光明的梦想和储蓄活着。
2021年1月1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