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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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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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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我

皴裂的手被最后一张纸烧疼了,他不情愿地丢开了正燃着的纸。

刚刚松开,那纸就飞起来,像橘红的蝴蝶上下飘舞,像四十年前的那片红色——红色的对联,黑驴子头顶红色的大绸花,红色的爆竹皮像片片桃花,红衣红裤苗苗条条的身姿,大红盖头下羞红的脸蛋。鼻腔里满是爆竹呛呛的火药味,浓烈幸福的得令人紧张到发晕,想找个地方悄悄地掐自己几把,看是不是做梦,若是梦好去无人的地方偷偷地哭一场。那个漂亮的姑娘这会儿就在他的草房里,那个优雅高贵的姑娘以后就是他的媳妇了,他按捺住这个冲动,不能掐,万一是梦咋办,他宁愿在这样的梦里呆着。当然他也还没找着安静的地方就被几个表兄弟架着塞进了红色的新房。被呛呛的爆竹味儿引爆了浑身的热血,红红的盖头下红红的脸蛋,红红的被褥一切都像红红的火焰。

那片纸火苗燃尽了就像没了力气累瘫了似地跌进坟头的蒿草里。老杨眼前的红色画面像突然断了信号的电视机,“咔嚓”一下成了冷冷的亮白的屏幕。他使劲眨吧了几下眼睛,枯干的蒿草在坟头摇着未落尽的蜷曲的叶片子,阳光下毛毛的灰白。应该是眼眶子里泛起的红色潮水晕染了视线,深吸了一口,鼻腔里的确还是呛呛的火药味儿,寻着味儿看见是烧纸引燃了过年时放过的爆竹屑皮,一样呛呛的,却不是四十年前的爆竹。顿时有些发酸,有种流泪的感觉热辣辣地在眼里硌得慌,努力眨了几次却没从眼里流出来。一路经过鼻腔滚滚地滑进肚子里,明明是水流烫过的却觉得焦干灼疼,像红红的火舌燎过,一道都干得开裂。有人说人老眼枯,是枯了,干了,泪水都干了,枯死的梨树枝桠一样,再好的春雨也只是从皮干上流走,浸不软它枯皮下干僵的血肉了。

老太婆,这是最后一次给你烧纸了。颤抖的手摸了摸墓墙,这是和老太婆的合墓堂,老太婆早早躺进去了,这一半墓壁就用水泥抹平封死了,封隔了一切尘缘,抹去了一切关联。太阳很暖和,墓壁上已经长满了暗黑的苔藓,毛绒绒地盖住了水泥的粗粝,被晒得有些温热了。那边自己的位置还空着,用一些桔色的砖头整整齐齐地塞着,砖缝里也长出一些苔藓,没有抹水泥,往里一按就会掉下去露个空,那是等着他进去哩。

可是他也不能马上把砖掏开自己钻进去,他知道这样最好了,一了百了。可他还是害怕身上没有那几块棺木泥土太过坚硬冰凉,他幻想自己力大无穷,把早已做好的棺木塞进墓堂里,然后自己穿得暖暖和和爬进去,盖上盖子,等着黑暗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呼吸收走。瓜怂!想到这里他苦笑着骂了自己一句,要是自己还力大无穷什么都能做,不用麻烦别人还可以帮别人,走到哪里都受到别人的敬重和欢迎,那哪还想着要死啊。想着刚联产承包责任制时土地包产到户,每日里天还没见亮老太婆,不,不对那时候她还是小媳妇儿,已经在耳边叫:他爸,起来吃饭吧。一翻身起来,呼里呼啦几碗饭下肚就扛着锄犁抡起膀子干到太阳下山。秋天的玉米被他一背篓一背篓背回来堆到齐楼顶,金黄的稻谷二十多个好劳力要收割到天黑。媳妇贤惠周到的照顾养了他一身好力气,山里人不背就扛,二百斤的重物他比背百十斤的人先到家。收种忙季里换工干活他是村里抢着请的人,一个人能顶两人用,靠人力的农村里,好劳力好庄稼把式都是受人尊重的人,走到谁家都是坐上席的客。

两个儿子大学毕业都在大城市安了家,老杨也成了卸尽气力的老牛了。百十斤的化肥得歇几气才能背到地里去,老太婆啊,这回真是老太婆了,名副其实的老太婆了,一头白发干得像山凹里的茅草花,红红的脸蛋子早被风和日头咂干了颜色,瘪得像杏树上忘了摘的干杏子。丰腴苗条的身子佝偻成干豆荚了,清利脆甜的声音沙干成絮絮叨叨的啰嗦:死老头子,不服老啊,一次拿不走不能分两趟三趟拿啊。他当然不能分两趟三趟,他知道若分成两三份他前脚一走她后脚就扛一份跟来了,他不能让她再干重活了,她跟着他一辈子受罪了,她是地主家的女儿知书识礼,不但模样儿好性格更是绵软宽厚,要不是成分不好自己哪能娶得到这样的人,自己是瓜人有瓜福,结婚头几年常常做梦都笑醒了。嘿嘿,想到这里老杨不觉裂开嘴笑了,一溜涎水从没牙的嘴里滑下来,滴在手背上凉冰冰的。老杨觉察到了,哆嗦着想在衣襟上擦,突然又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墓头,喃喃地念着:又让老太婆看见,要骂不讲卫生了。讲卫生,讲卫生,嘿,嘿。摸索着从衣兜里掏卫生纸,没摸着,只掏出了个手机。老年机,字大声大,字就是碾盘那么大他也不认得啊,但是老太婆认得,这是老太婆给去上海大儿子家带孙子回来时给他买的。他可真够笨的,粗笨的手指像石头木头雕成的,精巧的按键他怎么也无法准确地按下去。为了教他,老太婆差点没急出病来。老杨把通讯录打开,拨通了第一个号码。空号,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询再拨。不用查询了,是空号,空了好几年了。

有了手机老太婆隔三差五就从上海打电话唠叨,提醒他喝降压药、提醒他加衣服,教他怎么炖肉、怎么熬汤,嘱咐他下地当心、走路看脚,老胳膊老腿别摔着。自己咋这么混蛋呢,尽叫她操心了,却没想着要提醒她别摔着,总以为她心细性子慢,城市平地宽路的哪会摔着呢。可偏偏她就摔着了。孙子去了幼儿园儿子媳妇都上班去了,她收拾屋子时被孙子的玩具车绊倒了,就再也没起来。自己咋没在那时给她打个电话,如果没接电话再给大儿子打,让他回去看看他妈咋没接电话,这不,老太婆就得救了啊。都怪自己啊,从来没想过要提醒她自己也老了当心摔跤啊。老太婆就那么一个人睡在冰冷的地上她该是多冷啊。从接到大儿子电话的那天起他就不再和他说一句话了,起初他在怪他们,不是给他们带孩子老太婆咋会就摔没了呢?后来他不怪他们了。大儿子却愧疚地怕起他来,偶尔打个电话也怯怯的,每月都寄钱给他,他告诉他自己不需要钱,弄得大儿子更自责了,大儿子和他就更窘困了。

第二个号码是老大的,手指试了几次都没按下去,他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好多事情,明明知道有了问题有了间隙需要去改善,可是彼此哪怕僵在那里也不愿意去触碰,生怕解决不了,就再也回不了。就如闹钟坏了,一打开,里面的东西掉一地就再也回不了原装了。老太婆活着时老说老大两口子工资低自己没能力帮,只能帮他们带孩子分担一些家务活,等孩子上小学了她就回来陪他说话做饭洗衣,结果,她是回来了,却直接回到这里了。

往些年他以为人最大的任务就是活着,自己活着,一家人都活着。当然他也知道人总是要死的,不就是死嘛,和活着一样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至于怎么死,谁先死,他从来没想过,总觉得离这些很遥远,只要还活着就好。然而,活着却是最容易做到的,人不需要太多的为此烦恼。然而,生存往往不是这个人最大的烦恼,当生存满足了以后就有了其他烦恼,你即就是明白这些都是自寻烦恼也一点没用,你抗拒不了世间这些无用的烦恼。

年轻时老太婆做啥都能香喷喷的吃干抹净,经常被她笑骂成饿狗舔碗。后来老太婆去带孙子就打电话教他做饭菜,不得不承认老太婆是个好老师,按指导做出来的饭菜也香得恨不得再做一盘来过瘾,他还经常去跟老伙计们炫耀自己饭量不比年轻时差。老太婆躺到这里了以后,自己也是按着以前的方法烧的饭菜总是不对胃口了。照样还是去地里干活,收成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现在人都懒了,好田好地没人愿意种都长了草,总说是种地不划算,种一年地投的功夫不如工地打工干活来钱划算。好像不种地他们就能把力气都拿到工地去赚钱过好日子似的,人总是以为自己已有的不好,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总还有更好的在那里。也不知道在哪里,只是老赶着往前撵,其实真的去了你或许会发现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就跟不知道自己失了味觉的人,吃这盘菜没味道就换那道菜也一样没味道。

他说出这些的时候就有很多人笑他老了,晚辈们更是不愿意搭理他,嫌他不懂时代进步不懂享受生活。也是啊,老了没有力气干活拿什么让人敬重呢?小儿子提出让他和他们一起去成都住,去那里又有啥用,就是一天三顿的吃饭等死吗?老杨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活着是如此麻烦的事,等死,哪里都一样,何必去麻烦孩子们。耳朵越来越背了,开始别人还和他打招呼说话,他有时候听不见,没搭理,慢慢就没人和他说话了。开始每天三顿饭总按老太婆教的做,吃不出味来,总剩下一大半连老狗黑子也吃不完了,就不每顿做了。再后来就不知道每天吃饭没吃饭,黑子饿了朝他哼唧他才做饭,嘿嘿,他是黑子的伙夫了。黑子,老杨伸手揽了一把,手撩了个空,这形影不离的伴儿咋没跟着?哦,这才想起黑子被关在屋里了 专门不让它跟来的,免得忍不下心来。

老杨哆哆嗦嗦地解下了腰上的带子,那是老太婆的围巾,棕色的亚麻围巾,小儿媳买的,活着时她没舍得戴。走到坟左侧的核桃树下抓住围巾的一端抛出去想从横着的粗丫上穿过,试了几次都飘飘地落下来盖在他脸上。他苦笑起来,真是老傻了啊,末端打个结不就扔过去了嘛。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手哆嗦得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把挂在枝桠上的围巾下端绾了个死结,一阵风吹来,那围巾荡秋千一般。老杨抓了几次都没抓住,脚下踩着的土坷垃一滚身子就栽了出去,裤子被旁边的构树枝子划了一条三角口子。老杨摸索着没有站起来,哎,有些心疼地抚摸那撕开的口子,这裤子是老太婆从上海买回来的,怕他舍不得穿老太婆硬给他套上,穿了几天老太婆去了上海他就洗净了收起来。今天特意穿上也算是陪他一辈子了,结果却弄破了,老太婆,别生气啊,我又摔跤了。他狠狠地蹬了几脚,这死黄泥你咋不把我摔死了,也免得我往那套套里钻嘛,哎,真是老了,死都不利索了。

太阳太暖和了,黄土坷垃都晒得热乎乎的,老杨穿得厚也不觉得硌人,仰面看着太阳,眼睛刺得睁不开,索性就闭上。亮光穿过薄薄的眼皮子昏昏的有些亮白在眼底晃悠,像年轻时老太婆在河边洗衣服他在河里游泳。憋着一口气一个背仰躺在水里,看见天上的太阳像落在水面上的月亮,白亮亮的一荡一荡的,岸边老太婆的绿衣服像水里的水绵一样在眼角一漾一漾的。有时候他一个猛子扎下去悄悄地潜出老远,老太婆看水面上没有动静就吓得急叫他的名字,。他远远地拍起一串子水花来,她又气又笑的骂起来,生气地用小石块往他这边砸,他假装被砸中了哎吆哎吆的叫起来,她吓着了急急忙忙扑进水里,朝他这边冲过来,他就一抱把她按在水里,搅碎了一河的亮光。这些年他还去河边,还是那一河亮光,黑子窝在脚边静静的,没人再搅动了,水面死寂寂的一片白光。他会一直坐到天黑。每天的夜晚都是从一个什么地方悄悄到来的,似乎是从西边山尖子上那块太阳没掉的黑影子下开始的,如一滴墨水滴入了水中,腾起烟雾型的晕圈四散弥漫,越来越浓,夜就是从那一滴墨如水开始的。就像一个火星子落入茅草里一点红色慢慢就烧成一块,一片,就全部燃起来,不同的是这个夜全部是黑色的,死一般的黑色。

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什么在蹭他的脸颊,毛绒绒的,是老太婆墓壁上晒暖的苔藓吗?是靠在墓壁上睡着了吗?手触到了茸茸的东西比苔藓柔软温暖,嘤嘤的嗯叽贴近了他的耳朵,热乎乎的气喷在脸上。黑子,是黑子,老杨睁开眼睛,干瘦的大黑狗一下子躺倒在他怀里,昏黄的眼睛瞪着他,出溜溜两道泪水涌出来,嘤嘤的啼哭般的哼叫着。老杨心像化掉了一般,软得提不起气来,抱着老狗不停地抚摸,老狗嗯嗯唧唧的哭声没有停下来,粉红色粗糙的舌头舔过他苍老的面颊,温暖的热气让他踏实。他抹去狗眼里哗哗的泪水,黑子不再嗯唧衔住他的袖口用力地拉扯他,老杨急忙撑着地面坐起来,轻轻地拍拍老狗:别,别别,老伙计别用那么大劲,你也老了,牙齿弄掉了咋吃肉啊。对不住啊,对不住,我咋能把你扔下呢,老伙计,你除了我啥也没有,路还没走完咱咋就能耍赖不起来呢,走,咱们回去。

等等,咱把老太婆的围巾收回去,不然今晚梦里又要被她骂了。老狗昂着头兴冲冲地走在头里,一人一狗,阳光还没收尽。

他边走边笑,都笑出声了。黑子转过头看他,他还在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笑,边笑边流泪,泪水不是没有了吗,现在却这么多!唉,他回头再看看老太婆的墓,不知再孤独和思念多少年,才能躺到她的身边,永远永远不再醒来。不过也不会太久,不会太久了,老太婆等着我啊

2021年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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