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妈妈家回来后的这几夜都失眠,似乎人回来了,瞌睡还赖在娘家。人很忙很累时,会觉得吃饭睡觉就是不用操心的事,但真闲得只剩吃饭睡觉了,它们都成了负担。
学生都放假了,没得多少早出晚归的人了,巷子里静寂寂的,安静得连睡眠都没有了。太静了总像丢了些什么,不止是我的睡眠。缺了睡眠的身体,沉沉的,如跑光了气的篮球,本来空了一些东西,却反而觉得比充盈时重了许多,空落反而不轻松。似乎女儿也感觉静得缺了些啥,什么呢?女儿突然说,是后院的婆婆,这几天都没听见后院婆婆说话了。对了,确实,就是少了这点。
后院的婆婆耳背,反而以为老头子也耳背似地讲话声音很大,仿佛性子也很急,一句话总要急吼吼重复两三次,或者因为耳背听不清自己讲出的话,怕别人也听不见,所以得更大声重复。有人说人老了是爱钱怕死没瞌睡,这总结得多对啊,在这里住了几年了,算是在这婆婆身上验证出了这一点。
这个婆婆真的没瞌睡,常常夜里十二点多烧锅做夜宵,不知道是夜静还是房子太不隔音,锅底柴火轻微的爆裂声,锅刷在铁锅里刺啦刺啦摩擦声,甚至铁锅烧火后倒入凉水的滋滋声,都格外清晰,更别说婆婆铁棒上裹着棉花打人般的喊叫。长期的失眠使我烦透了夜里的一切声响,但似乎也熟透了这一切声响,甚至习惯了这些声响。虽然吵嚷,却也是活生生的人间气,总比失眠的夜里那死寂和黑暗让人没有一丝支点。
婆婆谈得最多的就是今天几月几号了,明天要不要下雨,种的菜就要干死了,或者,老天爷可千万别再下雨了,种的菜都被水泡死了。天气是他们最关心的事,老两口靠种些蔬菜去街上买了换日常生活用度,靠天吃饭自然是时时把天气念在嘴里。仿佛没见过他们的儿女,也许都常年出门在外吧。每天五点不到老太太就唠叨着出了门,应该是叫嚷着出门才对,这音量当然是超出唠叨。呲沓呲沓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地从窗外走过好几回,我知道她是去马路边的垃圾桶里捡一些纸箱饮料瓶回来。我每次会把女儿的废书旧本给她堆在楼梯口,多的时候也会叫她自己来拿,却是始终不敢多看她那苍老灰黑的脸。除了衰老惨败那脸上还有一股阴郁,使我产生被寒凉的薄刃划伤的疼痛感。每次买菜时远远看见她的摊子心里就很不安,总想买点又很怕靠拢她,每次都是交了钱拿上菜快步逃开,的确是逃开。我常常想,为什么我会抗拒接近这么一个老人,是惧怕衰老,惧怕困苦还是惧怕那种声音的追撵?还是惧怕想到我那多少夜的失眠?
她那种被衰老困苦无助煎磨出的阴郁气,使我压抑得透不过气来。人不是心硬,也不是势利,是不自觉地抵御着不好的东西,逃避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在无能为力面前谁不是逃兵!
夏天多雨,几次碰上老头子举着把破伞,腋下还夹着一把,是去给老太太送伞的。那破伞撑着也就是外面大下伞里小下,衣服上都是水印子,看的出那是别人扔了又被他们捡回用了多年的。我曾把两把旧伞和废纸一起放在楼梯口,他们拿走了,可他们还是撑着破伞,想必是不舍得用吧。
秋后老头子就很少出门了,出出进进都是老太太一个人,那阴郁气仿佛更甚了。一天午后,听见老头子拖着颤颤的长音喊叫,谁来帮个忙啊,谁来帮个忙啊。我怔了半刻终是不敢过去,就叫了我的房东去看看。房东告诉我那老头子腿脚也动不了了,而且老年痴呆了,明明在家里坐着却要人把他送回家。后来叫喊变成哀嚎了,房东只好去地里找回了老太婆,老太婆回家他就不叫喊了。那一刻我的眼泪都没忍住,他只认得老太婆了,家不是屋子,锅头灶台箱柜床铺,家是老太婆,有老太婆的地方就是家。 我不知道命运怎么这么刻薄,这样的人还有啥可以剥夺的,何至于此这般残忍地把本来吝啬给他的那点智力都收走了。后来常常听见老太婆懊恼地拖着哭腔叫嚷着,你怎么拉裤子啦,你怎么烧着鞋子啦,你怎么把筷子都吃啦,你怎么得了啊……后来,叫嚷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知道那不是好了、恢复了,那是越来越糟糕到习惯,没必要再为此发出指责和叹息了。因为她对他说话已毫无意义,语言失效了,破产了。
今天出去倒垃圾,远远就看见她抱着一大堆废烂纸箱,大大小小,胀的、瘪的,并没一个个地把它们拆开压平,抱在怀里上面高出了头脸,因为挡住了视线费力偏着头扭着脖子,时不时掉下来一个绊在脚下,迫不得已哗啦一下都放下再一个一个的重新纳入怀里,走不了几步又掉又放下再拾起,那一刻我觉得我是傻了,思绪竟无处安措。没人要的啊,把那些抱回去再来捡这个!话在肚子里来回了几次却没溜得出口。又掉了两个,我拾起来,她停下来看我,我急忙比划了一下,示意我是帮她拿着。没等她慢吞吞地转回去我就把头扭向了别处,泪水汩汩地像血从伤口里涌出来一样,疼,那是被阴郁的眼神割开的口子。
生活只在折磨无助的人时,才更加狰狞,而你只有站在旁观的位置上才更加看得分明,我把纸箱放在她门口,然后逃走了,在生活的困难中落荒而逃。
唉,人老了真是衰败。我忽然怜悯起自己了,再这样失眠下去,就是命运之风把我朝后院婆婆的方向吹去,而且越来越近了。
2021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