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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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灶神要上天。天界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这是黛婆婆过了腊八就开始念叨的话了，在她，是比年夜饭还要重要的大事。
听说黛婆婆是地主家的小女儿，早年间也享受过安逸优渥的生活，世事变迁却也未把骨子里的洁净优雅消磨殆尽。老太太小脚不过三寸，衣裤利落干净，藏在蓝帽子下的银发服服帖帖，三十多人的院子里她是第一个起床的人，等我们上学时院里院外干干净净，老太太仿佛一年到头都没生过病，这一院的人上学的上学下地的下地，除了过年过节没谁有空来搭手的，可是没见哪一天院子没有打扫。
她家的檐坎走道，甚至是猪圈边的黄泥地都见不到一丝虚土浮灰。现在想起了还记得白亮亮地泛着干净的光，一屁股坐下去都沾不了灰，当然那是我们小孩子坐的，老太太坐她的稻草编的草墩儿，不过那草墩儿闲得打盹的时候太多，要不是被我们抱出抱进地玩可能也能活个年年岁岁吧。无论是扫尘熏肉还是喂猪洗涮你都未见她灰头土脸过，仿佛她天生避尘脏污不染似的，还是孩子的我分析是她皮肤太白，白得令糟污生出卑贱心敬畏心不敢近身了。妈妈长叹：看你黛婆婆干净的，水里淘出来似的。
每到腊月二十三前一晚，我就要围着火坑跟老太太央求，明早你祭灶神时千万要等我哦，总要老太太答应我好几次才肯回家睡觉。那些年的农村祭灶神是件大事，民以食为天，家以灶为大，这管吃饭的主每年腊二十三要回天庭直接跟玉皇大帝汇报这一家人一年来的举止言行，这一年到头鸡零狗碎七七八八的哪能都是见的了人的事，不对，是见得了神的事呢？哪天贪心动念顺了人家几棒玉米几颗南瓜 ，哪一天恶作剧把杨家女人的裤衩挂在王光棍的窗户下，再哪一天雨泡烂了稻子淋坏了屋檐脱口骂几声老天爷是烂了尿泡子，再看哪个好人落了难也要怨怪老天不长眼，这神仙老爷可是时时刻刻看在眼里听进耳里的，真正是官不大但县官不如现管 ，他要如实汇报了，玉皇大帝还不得急了眼，明年的好日子怕是有点悬了，这掌管炊事的灶神自是比祖宗排位上的人还要重要，马虎不得啊。按风俗，这祭拜要由一家的女主人来完成。
我们家奶奶是个不管俗事的主，天塌下来都能安安静静地喝她的小酒品她的茶抽她的烟，做梦和思考估计也是她日子里的精髓，那时候我太小了不懂和她探讨是为遗憾。孩子猴儿性一心想着热闹看，我妈妈读过小学又接受过破四旧除牛鬼蛇神的唯物主义无神论教育，做起这事来只是应付应付，敷衍至极毫无看头。
头天要不要斋戒净身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早上要在一家人之前起身，梳洗齐整，这洗净擦干的手是不可以再碰浊物的，我知道是不能脏了祭品，神仙吃了不洁食物正开会汇报工作时闹肚子可怎生了得，就和考试时突然内急，一个厕所蹲完，一肚子的知识都泄空在粪坑里了，再回来那试卷上写啥都忘了，这可是要误大事的，知道事件的重要性，我是早早方便后洗净手脸，双手高举除了空气啥也别想沾了它们的洁净。我当然晓得我这手再干净老太太也不会让我给她打下手的，虽然那会儿不知道疆域有界她家的神管不了我家的事，我敬的香他也做当外快挣了还不管事 ，只是老太太的肃穆把我弄得也跟着恭敬了。
干干净净的灶台上摆着五个碗，左边一碗南瓜子一碗肉，右边一碗糖一碗柿饼，中间一碗灶膛的冷灰。老太太点了玫瑰红的细香，擎过头顶，嘴里念念有词：灶神菩萨啊你今天过节呢，我老婆子代表一家人敬你，你吃了果子见了大神要好话多说，你看我们一家人本本分分老老实实没伤天也没害理，可是再好的白米饭里它也总会有个把砂子，人嘴两张皮说天说地，坏话你就当是个屁，千万别往心里去，好话多说让神仙保佑我家和和气气平平安安，猪肥娃壮，灶不熄火锅不离肉，咱也不亏待你，明年我们日子红火了再加几盘果子孝敬你…老太太那一番说辞能把我笑岔气，关键是还年年不一样，引得我年年此时要来观赏。禀告完毕老太太拜过三拜双手把香插在中间的灰碗里，再拿过一边的蜂蜜罐子，口是打开的里面插着一根筷子，看来是早准备好的，老太太一手提着罐子把那筷子上的蜜抹在灶门上，一边还念叨着甜甜蜜蜜蜜蜜甜甜该聋时聋该哑时哑，说谁呢，灶神还是她自己？这简直是威逼利诱啊，我太小了弄不清楚那些复杂的事。再合手拜三拜就算仪式结束了，老太太这才想起一旁的我似的，从祭碗里拿几颗糖给我，自己也剥一颗放进嘴里。
一天的第一件大事：一家人的早饭就忙忙碌碌的开始操作了。老太太常说，早饭是个神牵着一家人，吃饱各自归位，各干各事。农人一年三百六十天从早到晚活儿干不完，早吃饭早上工，精明的主妇知道三百六十个早就等于多收粮食多赚钱。腊月二十三这天的早饭尤为重要，吃完饭这个半天家人都不下地了，老少齐上，屋里屋外屋顶院边儿都得整齐干净。
如今，黛婆婆早已山高水远去了冥界，可世上依然有腊月二十三祭灶的风俗。我离开农村有些年了，没有了柴火灶，可烧电的灶还是灶，过年得念宗敬神。每到小年，我就在心里默念一遍黛婆婆的说辞，算是我家的祭灶。
这小百姓的世界里天地间的诸神，一个也不能得罪，敬神顺天，这日子才过得心里有底。
2021年2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