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去看那两树山梨花

想去佛光寺看梨花，想了许久，却终是没有去。

站在西山上看过去，远远的两棵雪似的白树，知道它们已经盛开了。在薄薄的雨雾里时隐时现，想来此刻晶莹的水珠儿亮亮地坠在花瓣上，何等得凄美。或许面对太过洁净的美使人像立在镜前一样，总能把心底最隐私、最拙劣的瑕疵照出来，生出自卑胆怯来。看梨花时从不敢如看桃花、梅花一样凑近了玩赏簪戴，只敢站在树下仰望，看到心疼，看到绝望。对，是绝望，面对绝美产生的无措和无助，每每带着一叠赞叹，一叠仰慕和伤感悄然离去。

小时候我家屋前的山坡上是一坡苹果树，屋后是一坡梨树。开花时，小孩子们的睡梦都是一片粉红，一片雪白。村民在一层层梯地坎沿上种了梨树、苹果树，树根能护土不使雨水冲垮了地坎儿，秋里还能收到果子，原是粮果双收的好划算。也许是土质或是气候的原因，那些树确实生的好，干状枝粗花叶繁茂，结果子却很小，也可能是树的品种不好，或者是管理的缺欠吧，结不出好果子来，它的功用似乎只有护坎儿这一样了。在大人眼里，满枝头的花儿也就是空花、谎花了。孩子们却最是喜欢，不用担心父母的责骂了，三下五下就上了树，由着性子把那最高的、开的最好的，粉嘟嘟的苹果花折了，戴得满头满身，捡那花儿繁密的枝子一抱一抱地带回去。找来家里的瓶瓶罐罐，插得到处都是，一不小心不是撞倒这个，就是碰翻了那个。床头边的泥地上常常是花瓶子碰翻洒出的水滩，妈妈抱怨地嘀咕着，这些娃娃糟蹋圣贤，这糟蹋两字容易理解，这圣贤可能就是暴殄天物的意思。

确实是暴殄天物哪，那鲜活活娇滴滴的花儿折回来粉嫩嫩过一夜，第二天下午就又被折回的新花枝换下了。不是它们久了、旧了、不美了，而是还有那一坡的美在那里诱着人的贪心。仿佛好东西就要让人生出贪念来，就想越多占有，可是越多占越觉得心里的空缺越大，越觉得该装下更多的东西来。人却从不觉得那是贪心，总以为得的越多才不辜负了自己，辜负美，殊不知贪心的牛羊眼里总有更嫩的草在前方吊着馋劲儿，跑遍草场也吃不饱肚子。

但也总有些天生圣洁的美使人不自觉地要爱惜要敬畏的，孩子们就很少去折后坡的梨花，只在树下、树上打闹嬉耍摇落些花瓣子来，却不曾折下些回去。不是因为迷信因白花不吉，那白色的七里香，雪白的野百合，如雪的珍珠梅，冰串儿似的洋槐花都是我们的欢乐，我却从来没折过梨花插在瓶子里，似乎也没干涉过其他小朋友，可他们也同我一样，不舍或是不敢去糟蹋那些洁白的梨花儿。就像干干净净的雪地连鸟雀猫狗都不敢乱踩乱踏似的，我经常认为那是我们被白吓着了，可能人天生就有一种对美的敬畏。

那一坡梨花就开在我北窗后的半坡上，也开在我后半夜的睡梦中。梨花开的那些时间里，夜都是白色的，仿佛梨花开的时候月亮都舍不得熄灭，爷爷却说是梨花把夜照白了。原来，梨花在夜里就是一些碎月光啊。我从来没在夜里去看过，不看也知道它应该比日间看到的更白，它是吸了白天的白，要放在晚上点亮夜的黑，就像再黑的深井都有一角天空给它照着亮光。

前些天去佛光寺的路上，抬头看见路边的山崖有两棵高树，映着灰蓝的天空是幅很美的图片，就停下来细看，才发现是两棵花树。枝桠上已有了花苞，半粉半白的苞子已困不住蓄势待发的春意了。疏朗的枝桠一律向上，倔强地硬在风中，很不随和地晃动着，看树形像梨树，但树皮黢黑皴裂不像是我小时候看见的梨树皮那般光滑，枝桠也少了斜倚横曼的秀雅，一时间不能判断了。毕竟隔得太远看不真切，就调了相机焦距拍下几张照片来，细看下果然是梨花，枝桠上生刺的野梨花。第一次发现她竟比家梨花娇艳许多，那花苞尖尖如荷，只有尖上是白色的下面大半都是雀舌红，不，应该是青春红，是花季少女晕出两腮的朝阳红。是荒天野地不逊的尖刺里护着的野性血色，泼辣辣地挑逗着嫩嫩的春光。我不觉看得出神，心头的血也热上了脸颊。这一抹雀舌红相比绝尘素洁又多出一份桀骜和自恃，相比那种绝望无措的距离感来，令人除了敬畏又多出一份热爱一份向往来。心下就暗想过些天一定要再来看她欢颜尽开的样子，可真到开了，却天天在山下想着发起愁来了，怕它尽展后失了红艳就少了亲近，更怕看她花开正好也是美好将尽，而她那般傲然断不许人对她生出怜惜来，就这样隔了河道山梁来看她想她才不至于伤感。

有人说，花开不喜，花落不悲，这才是见花的修行。我素不喜这等说法，当欢喜时自欢喜，该伤感时亦伤感。如孩子看见雪糕欣喜欢笑，突然掉落地上定要伤心啼哭。看见新衣服开心，结果穿在姐姐身上了就会难过，风筝放上天空就要高兴，断了线就要懊恼。这是该有的反应，万般心情都放在石碾子上碾平整，千种风情都下进滚水里煮得硬邦了，人间还哪来的鲜活和乐趣。每见这等无趣的话立时就想起宝玉魔怔了吼的那句：了不得了，快打出去吧！

就这样一连几天远远地眼里看着，心里想着。

一边怨怪春天不好，春天太费眼睛，也太费心了。一边盼着天再暖些，春再深些，一边又怕春天把梨花催老了。

屈原说，害怕杜鹃鸟过早地啼叫，它一叫就预示着春天要终止了，而李商隐却说不害怕杜鹃鸟过早地啼叫，只担心的不是春天过早地逝去，唯一担心的只是这个春天不够热烈灿烂。

那么，我该不该去佛光寺去看那两树梨花呢？

2021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