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绕崖拨树,攀高爬低,行过几小时的枯叶路,我已经站在佛坪小城之东高高的橡子寨山顶了。
映山红不愁不喜地笼在雨雾里,断垣残壁苍苔斑驳,俯瞰山下村落隐隐,人寰苍茫;崖壁上曲虬的老树黑黑怪怪,已是浅芽新绿了,可能是耳树也可能是橡树,它们本是近亲,似乎也和哥弟表亲一般越老越相像了。我囫囵地认它是橡树了,总要应了橡子寨这个名字吧,天底下原本尽是想当然、我也想当然一次吧。
天下万物一般都得有个名号,名了李四张三,就有了所指和对应。这里或原是山顶橡树成林,或是绝壁之上香麝出没,或是几十上百箱宝贝据了此处……吊古时会出现许多也许,也许这山以寨为名,也许相反,最初喊出这名字的人本就属于混沌,山里的地名就像山里的娃娃,猫儿狗儿石头树儿就那么随意一叫,就有了一个具体的人、具体的地方来用,几百年或几十年地流传。
人生毕竟是短暂的,几十年后,太多的名字就烟消云散,就像这早已垮塌的山寨一样,一片模糊,看不出究竟。橡子寨已然是没有寨子的形状了,或许再过多少年人们叫起这个名字,更会恍惚如梦。
山下的王八砭不也是如此。叫了多少年的王八砭,那个像王八背的巨石已被爆破成了巉崖,下面的潭里也已在几十年前就看不见一只王八趴在石头上晒背。江山也会老,大地也会失忆。也如那名为雷打石的地方,千百年前被雷劈落的巨石,大过几间房子,河水在哪里被逼得绕了一个弯。人们就坚信那雷打石会天荒地老地永存。可时光会揉碎一切,没有什么可以称作永恒。雷打石在2002年椒溪河发大水时,被特大洪水碎裂为几块,人们也见出自然力的无所不能。那雷打石在修堤时几次爆破,碎为料石,巨大的雷打石无踪无影,那里空留下一个没头没脑的地名。雷打石靠南一点的石崖高处,有一块发黑的石头活脱脱就是一副平放的棺材,有人叫它棺材石。这雷打石、棺材石,听起来都阴森森的。人们从那里路过时,都不愿多看多想。
山河上所有的事,不外乎生死、成败、爱恨、穷富罢了,所有的地名都记录着兴废悲欢。
橡子寨上刮着冷风,斜雨淅沥。同行者说,三十年前还看见寨门条石森严,气象宏大,才不多的一些春秋,就已门楣无迹可寻,野树拱倒寨墙,乱石被苔藓裹挟,大自然在日日月月不停地抹掉当年的痕迹,越来越回归到蛮荒状态。
站在雨里俯视山下,竟无一点一览众山小的豪迈,也生不出一点征服者的自豪。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人认定自己就是万物的主宰,蜀山兀,阿房出,恨不能用尽山间的树木,河里的砂石,造出千秋的伟业来,金字塔秦皇陵万里长城的确都千秋了,但哪个保下了他们想要的伟业?人哪,一生如那些寄身枯树腐叶里的蝼蚁一般,忙忙碌碌兴致勃勃地蛀空啮死一棵容命栖身的树木,随后都交付给不知道究竟多长多久的时光。
不过,人活着的意义也不过就是制造一些有形无形的砂器,它们存在那么一阵子,然后被时光之浪轻轻抹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