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睡下就来风了,摇得窗棂哐哐哐直响。有的风把雨吹来,有的风把雨吹走,有的风短短的,刮一阵就远了,有的风却就越吹越上劲,越吹越张狂。外婆总能辨出那些风的来头,她的依据是母风吹对时,公风吹半天,哦,她又不是宋玉,原来也知道风也有公、有母。母风耐性极好,时大时小,时断时续,像极阴郁优柔的女人起伏不定的情绪波动,从开始到结束会吹过一个对时。而公风则果断刚烈,哗哗啦啦一阵子就转身而去了。我专心地听了半晌也辨不出这风是公还是母来,只看它在窗户缝里把窗帘一放一收地逗弄、招惹着。
有风的窗户是躁动的,那厢啪啪拍打着心慌慌要跳进来,这厢急切切想挣开了锁栓把它放进来。两下里活脱脱一对不见不散的鸳鸯,把夜搅得天翻地覆不罢不休。
若清晨那风还余怒未消,还呼呼地跑着叫着,迎面来人,打招呼的话一出口就被它抢走,向着身后扔出老远,怕也就是后面的人才能听见。不过也不成,这一整句被吹散了,拆成一个个字节,一个在这里,一个早跑到那里去了。像一朵梨花被分成瓣子落下来,就找不到哪些片片才能拼成原来的花儿。
林清玄在《煮雪》里写道:传说在北极的人因为天寒地冻,一开口说话就结成冰雪,对方听不见,只好带回家慢慢地烤来听。遇到谈情说爱的时候,回家就要仔细酿造当时的气氛,先用情诗情词裁冰,把它切成细细的碎片,加上一点酒来煮,那么,煮出来的话便能使人微醉。倘若情浓,则不可以用炉火,要用烛火再加一杯咖啡,才不会醉得太厉害,还能维持一丝清醒。如果失恋,等不到冰雪尽融的时候,就放一把大火把雪屋都烧了,烧成另一个春天潜隐的记忆。
遇到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话大可以扔在一边,不去煮它,免得被它烦恼,这样人就可以选择心情了,听好听的话,听喜欢的人的话,这是多么幸福的世界啊!花儿落下是能找见的,却也不一定凑得齐,话会不会也被风吹在一个地方堆着,等来找的那个人把它复原。
有月的窗户是静谧的,月光从枝桠上漏下来,满窗都是梅花鹿的角,月光把最轻盈最美丽的部分挑出来打了亮色,而身体都隐在月光外面去了,这么多的角在这里,那么多脚又藏在哪里呢?枝桠一动,满窗的梅花角都在悄无声息地窜动,像是正啃草的鹿子被轻轻地惊动了一下,都猛地仰起头来四下里张望,旋即又埋下头默默地把夜色吃尽。想必早上醒来那树丫子都被吃去许许多多缺痕了,只有鸟雀才看得分明。
没有月亮,没有风,却有杜鹃鸟,一声,一声,把雨唤来了。沙沙沙,沙沙沙,一些打在玻璃上,像扑灯的夜虫,像细沙打在水塘里,像杜鹃鸟如唤如泣时噗苏苏滑下的泪滴打在落尽花瓣的杜鹃花叶子上;像绕了几座山,钻了几条沟的溪流,带着最高处的花香,悄悄地从夜色里流过时和岸边细草厮磨时切切的私语;像独守着窗儿叹天怎生得亮,又怎生得黑的妇人,抬一抬手,扯动起衣襟和夜色摩擦出的窸窸窣窣。若是一大早去林子里,满树都还有哭过的回音。
夜就是那样要被月照亮,被雨打湿,被风吹响。就像故乡就要有爸妈呼唤,有旧燕飞来,有槐花飘白,有紫豌豆花逗着蜜蜂蝴蝶嘤嘤嗡嗡,有溪流冲着石头铮铮淙淙,有蹒跚老人顶着白头晒在阳光里,有学语婴孩咿咿呀呀爬在屋檐下,有看不尽的青山,有睡不醒的午梦,有一扇等风等雨等月亮的窗,不愿关上,或不愿打开。
春夏,就在窗子外作了替换和交接。
2021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