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桃树上一身的疤痂,大大小小,如坠着瘿瓜的老人。可每次见它时,要不是花开如霞,就是果实累累,坠坠的热闹,只把满树的欢喜拿来吸引看客。
眼睛真是个引人犯错的东西,难怪佛家先要人绝了视听才能见着本相,这么多年,竟然今天才看见,这一身的伤痕。
汤碗粗的树干黢黑干硬,黯然的陈铁色,甚至于还真能嗅见淡淡的锈腥味儿,或许这桃树的气味真近似于铁。这些凸起的疙瘩主干上有,大的枝桠上也有,枝桠不很繁密却因着瘤节鼓胀仿佛分外的粗壮有力。刚刚立夏,叶片儿还没发圆,也不够翠绿,泛着阳光的润泽,洁净鲜亮,薄薄的,却很有些韧度,不是嫩乎乎的娇滴。毛毛的小桃子鸽蛋大了,要么一两颗、三四颗的挨挨挤挤,要么空空的扔下一段枝子任叶子舒展。枝条一律横斜着向上,一门心思够着头顶的太阳。没有一枝是下垂的,使整株树呈现出一种病态样的亢奋。
细看了才觉出,那些结瘤像是伤口愈合后赘生出的皮肉,有些地方还有琥珀色的胶液凝结成泪滴一样的颗粒。这是桃树的血液,用血液封住伤口,好挡住风雨的侵害,争取一点点地自我修复。
小时候,常见黛婆婆为了树木来年结更多的果,会在腊八这一天在今年结果最多的树杆上砍两刀。刀口深,狠,伤口流出汁液来。然后可能是为了慰藉,再给这伤口喂上甜蜜的腊八粥。打一巴掌喂颗糖,不知道那树木尝到的粥是甜的还是苦的。幼小的我想不明白,明明结果最多的应该得到特别的疼爱和奖励,怎么偏偏换来的是伤痛。我极为反对这种残忍的做法,不让妈妈去砍伤我家的桃树、梨树、核桃树,我说我可以少吃炒核桃,不吃苹果梨子,它们不用结那么多果子,它们不用那么疼地吃粥。
不知道妈妈是和我同样的不想吃太多果子,还是怀疑这种残忍是否真有意义,我们家的果树没被砍一刀塞一口甜粥。那棵核桃树也分外地争气,仿佛要报答我们的不砍之恩,年年都结又大、皮儿又薄的核桃,让我更神气地鄙视黛婆婆的腊八粥。后来的一个夏天,狂暴雨把那棵树折断了,满树鸡蛋大的绿皮果子,里面脑仁般的果肉还是果冻样的膏汁,许多滚在泥水里,许多还恋在枝子上。妈妈说这棵树是被蚂蚁蛀空了,敌不住大风就断了。
我终是不相信,内里被噬咬的树木怎么还能结那么好的果子。是怕吃腊八粥,还是为感谢我们不给它喂腊八粥,还是要我有面子鄙视黛婆婆的腊八粥,才拼尽了力气结满果子让我赢。此后的许多年,我看见黛婆婆园子里的果树都还是一脸鄙夷。不记得它们有没有多结果子,但是它们都没有被蚂蚁蛀空。为此,我混沌地难过了许久,到今天我才明白,我的混沌是不知道像黛婆婆那样每年砍它两刀,是不是,它们也像黛婆婆的树不会被蛀空,不会被风雨折断。
不忍细看眼前桃树满身的瘤结,我不知道它受了多少伤,但我知道它每一次都把痛咽进肚里,在夜里用原谅长出新的皮肉。像贝类要用血肉凝成珠腺把侵入体内的异物层层包裹,把伤痛包成瘤,把瘤生成光灿灿的珍珠。不是它们有多坚强,而是不这样它们就会死,会疼死,恨死,绝望死。
疼过一个严冬,在来年的春光下,依然开一树的花,再结一树的果。我知道它不曾原谅过,只是用自己想象出来的宽容消化着伤痛,真正受过伤的心要怎么生出原谅?要求伤疤还在的心来原谅就是再次伤害。或者不死就是原谅了。可是活着就有一个又一个的瘤,不知道哪一天会超过自我消化的能力,会在哪一年它就不能再开出花来。
也可能它还会这么痛苦地活很久。传说欧洲的一个农庄里,那一年所有的树木都得疫病枯死,只有一棵受过重伤的树活了下来。专家研究后说,这棵受伤的树为抵抗痛苦分泌出一种特别的腺体,而这种腺体就恰好杀死了疫病。专家说它是幸运的,坚强救了它的命。可是谁知道它怎么熬过那些日日月月,它也许会对着十五最圆的月亮,把绝望化成啄木鸟冷硬的长喙,一口一口的撕开皮肉,把蛀进心里的虫子疫病都啄出来,把包在骨肉里的伤痛都掏出来,一下,一下,直到空腔。
或许专家说的没错,压制痛苦时生出的痛足可以战胜一切别的伤害。只是掏尽伤痛的躯体,让那年冬天的风穿透,让那年的月光照进去,那种痛不比死去更难受,世间不是没有不死的心,或者那里早就没了柔弱的心。
有谁能定义,没了柔软的心,是活着还是死了。
或许这桃树还要活很久。
史铁生说,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它大可以不急于去死,像不能急于生一样。活着可能就是一种姿态,一种还能开花还能结果的实实在在的状态。即就是不能开花不能结果了,只要还能吐出一两片叶子,还能在被砍两刀流出绿色的血来就还是活着,就要生出可以杀死蚂蚁的毒药来,这是挽救心不被蛀空的解药。谁也不能真正的拯救一个绝心要死的灵魂,自己才是自己的救世主。就如谁也不能轻易摧毁一个不屈的信念。生活的底色都是苍凉的,有爱有梦的人更需要一些英雄主义情结 ,即使不能挣脱厄运,也要用力一博,哪怕遍体鳞伤,也该让不死的英雄梦活着。
我相信明年的春天它还活着,或者开花或者已开不出花来,只要还站在那里,梦见去年、再去年开过的花,或者来年、再来年开着的花…只要还站在那里就好。
2021年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