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捧上来的鲜亮

冬天，已经没有多少鲜明的事物，暮气堆积在旷野里。

那天摘完枣皮下山的路上，好不容易看到一树鲜亮的红果子，红得透光，母亲说是木金银花的果实，查了一下，果然是忍冬科的，这该是这个冬天最后的一些鲜艳。

今天我说想去折一枝秋景回来作插花，母亲说不得行，都被前日的霜打萎了，你不算算冬天来了多久了啊，哪里还有红的绿的亮眼的花木了。

到了秋天，每一株草，每一棵树，都是有良知的，晒了一年的太阳，吹了一年的风，汲取了一年大地的营养，该给天地一个怎样的回报？它们各自捧出自己的明艳，高高或低低地挂在枝头，或挂在植株的高处以示感谢。

是回馈，是庄户人家捧出力所能及的一点好东西待客，是纯朴，是礼仪亦是自尊和体面。

那些没有捧出红红果实的草木，不是它们愧欠了天地。物各有心，它们或者捧出过花香，或者绽放过美丽，或者果实很小，微不足道……草不欺天，树不欺地，万物不欺时光。秋末初冬，大地上都是答卷，让天看到没有枉对天，让地看到没有枉对地。

那日去磨石沟枣皮基地在山顶的路边看到许多橘色的刺泡儿，密密实实地结了一架又一架，苦于不得下车，原以为到目的地下车了一定还有，谁知那一片一颗也没有，等下山又从车窗看见，竟有些惭愧似的，像好客的主人把食物一捧捧递在你面前，而你没有尝上一颗，热乎乎的心竟这么被撩在一旁了。

作为人，恨不得对每一果树深深地鞠躬，恨不得对每一片籽实饱满的草地深深地鞠躬。在天底下，万物，包括人，要互相欣赏，对天地的诚意，要在时光里各美其美，美美与共！

今日看见有人发朋友圈，一串一串的黄橙橙的琥珀蜜蜡一般诱人，忍不住叮嘱他，好东西啊，多吃些，摘些，做酒做果酱，哪怕只是一些少量的尝试，都是领情，都是感恩，切不可让它白白掉落一地。

曼罗罗兰说，红果子满树，就要摘下来，否则是对果树的伤害，他们的诚意无人接受、无人领会，是对它们的无视和忽略！

小时候，总是鄙视那些惜米惜面的人，觉着他们总是那么吝啬小气，时至中年看过多少生生灭灭，才突然间觉得，惜是一种爱，是一种感恩。

有一个词叫暴殄天物。天物不可亵待、不可糟蹋，不可装聋作哑。

那些长在荒山野岭的红果，结了一年又一年，幸亏有山雀儿、松鼠去享用它们。否则，它们会白白地红过一年又一年！就像投不出去的情书，都糟蹋了，白写了。

说佛家宁可摸黑也舍不得点灯，疼的是蛾子的生命，惜的是那些种植油麻农人的苦和累，敬的是一线月光。

对每一颗捧出上来的心意，都该被爱惜被尊重。

爱天敬物，是和天地的良好互动。否则，天会懒惰、地会无心，万物需要互知互赏。

我屡次看见一树红红的柿子，每个柿子上都坐了雪，红红白白那么漂亮。就走不动了，就充满敬意地凝望一会儿。

构树的球果成熟后是雄黄色的，被风吹破，流下淋漓的血液。那些山雀儿啄了它们，也会满脸满嘴红得悲壮！即使没有山雀儿啄食，它们还是要红，它们的红，是给自己一个心安！人间的事，未必是做给人看，主要的是给自己一个问心无愧的交待！

我的二伯母一生勤劳节俭，没有要紧事上街从来都宁可走路也不掏六元钱坐车，一个椅靠子烂得开花开朵，用旧衣服布缝了又缝，一碗剩饭都要端好远去给三婶家喂鸡。可是从小到大我们都知道大人不在家尽可以去二伯母家吃饭，不止我们同姓家侄，一个院子的旁姓娃娃也知道，二伯母家的锅里从来能多几个人吃饭，有上门走乡串户的货郎，只要走到她家都可以吃上一碗，哪怕是她自己不吃，哪怕晚了一步锅里没了，只要米缸有，只要地里有，她都能做出一碗给他们吃。似乎她的节俭只克扣着自己，可她却说，吃的用的就是要给需要的人，给人给己吃了用了都不是糟蹋。

红果大部分是心形的，不仅人有心，万物都有心。记得大教育家陶行知说，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捧出一颗心，捧出万颗心，就无怨无悔！

有位诗人路过西北大学校园，一阵风来，一棵枫树心形的红叶落了一地，他身上、单车上都落满了。他停下车子，任枫树再落了一会儿，落光了，他才离开！

总说糟蹋物件是作孽，老天爷给了你你当物尽其用，用不完可以给别人，浪费就是对天地不敬。那一刻我才明白，敬天敬地就是把天地给我们的都好好收着，好好利用。俭以养德，这个俭绝不等同于吝啬。

看见美好的事物自当报以真诚的欣赏，这也是惜是爱是感恩。

那些面对美好事物装睡的人，是不可交往的。天不可嫉，美不可妒。

每次从树上摘下一筐红果时，都想对天、对地、对树深深地鞠躬。它们结出了那么多红，那么多甜，送给生灵，真是一种情分，一种恩惠！

老子说，遇见大树当躬身快步经过，有人说是因为大树老了、丑了，你注视它会使它难堪，有人说大树年岁久远如尊贵的长者、君王，长久目视是无礼，我则认为是感恩。

对尊者，目望之外，多是心望。

岁暮，仿佛时光也被用旧了，到处灰蒙蒙的。它们如古书、古经般淡然，沉着。太多的事物是一种深刻、质朴的明艳，我们同样要对之满怀敬意。

2023.1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