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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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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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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婆婆的核桃树

林边有棵死去的核桃树,应该死去很多年了。皮肉被风雨剥离许多层了,露出白花花肋骨般的内质,看得人心疼。朽烂是从树顶开始的,最先死去的是树根,最嫩的枝桠最先烂掉,坚韧的树根往往还要存留跟它活过的年月一般长短才会消亡殆尽,死亡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从还完好的根部知道这是一棵很大的核桃树,核桃树结果以后就长得很慢,就像女人成家后就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孩子身上,此外什么都与她无关了。这么粗大的核桃树,应该生长了很多很多年,七八十年、上百年也是可能的,结果的树木里核桃树也算是寿命很长的了。

太婆婆的核桃树到如今都还活着。三十多年来我只去看过它两次,两次都在同一年。那原本长在正房后的核桃树,只独自守着老屋场废墟上的月圆月缺。

不知道太婆婆的核桃树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结果了,是它知道那些盼着吃核桃的人早已长大,或者是那个每年腊八时都跟它唠叨的人已不在了,那句年年不变的话,劳为你啦,明年还要多结核桃呀,河坝的孙儿们都爱吃核桃,我的孙儿们等你包元宵呢!除了太婆婆,再也没人跟它说什么了。太婆婆走的时候一定告诉它,河坝那些重孙儿们早把她妈妈藏在洋铁桶吊在木板楼梁上的核桃偷吃完了,总得麻烦你每年多结果子让大娃儿腊月给他们送下去。可是时间太久远了,它忘了,只把树干站成斑驳苍老,为孙儿们守着几十年的回忆。

总还记得这个浑身黑衣黑裤黑帽黑鞋的小脚老太太,像是裹着黑夜的人,早起的时候天还黑着,睡觉的时候油灯已经燃完。我听着一屋的大人都叫她妈妈,就问,太婆婆有妈妈吗?回答说有啊,妈妈在很远很远的娘家里。娘为什么只住在娘家里,女儿想妈妈了是不是就能去和她住?太婆婆说不行,那里是娘的家。我说这屋里的大人都叫你妈,都和你住,你为什么不能和你妈妈住。太婆婆搂着我说他们是儿子啊,儿子一辈子都有自己的妈妈,女儿长大了就要把别人的娘当妈妈。怎么会这样呢?我想了许久,似乎记得奶奶也没有回来和她的妈妈住。后来才知道,女人出嫁就很少回娘家的,嫁人后,夫家就是家,一生的精力都用在丈夫儿女身上。出嫁就是重生了一次,娘家就是妈妈的家,就是前世的家,所有的牵挂,所有的爱都在记忆里。从此她把做女儿的温柔都倾注在儿女、儿孙身上,让他们替自己再做一世女儿。

太婆婆的女儿成人后嫁给爷爷,也就成了一个妈妈在娘家的女人。想念女儿时就让高大魁梧的太爷爷来看奶奶。我不知道那个鼻梁很高,眼窝很深满脸严肃的老头,能不能在喝完酒后回家,把女儿说的话转给她的妈妈。这个做过私塾先生有学问的人没给两个女儿缠小脚,可是他告诉她们脚再大也不能把自己带回娘家,女人只能守着一个妈妈,那是夫家的妈妈。我不服气,为什么对女孩儿这么不公平,但是我不敢和这个不可冒犯的私塾先生理论。

当然我也理论不过他,妈妈说他是个能说会道的聪明人,太婆婆也能干贤惠,但命运不因为他是男人就偏爱,几个孩子里,只有奶奶和一个妹妹是聪明健康的孩子。两个儿子都有不同程度的智力低下,只得又娶了两个同样缺陷的媳妇凑成家庭。我们老家有个土话,也算哀叹,说前辈人太聪明把后辈人的福都折尽了。这话有些贬义在里面,但确实如此,老天是公平的,聪明人的磨难向来是多的,上帝赋予他智慧时就附加了苦难的条件。

上帝喜欢玩猫和老鼠的恶作剧。把一个又一个苦难降临在那个人身上,不是要看他逆来顺受的屈服,而是想看到他仰着头迎上去,微笑着伸出手与所有的不幸握手言和。折磨羞辱一个傻子,只显示残忍。似乎也只有把磨难给了聪明人,磨难才能显出它的价值——百折千回的挣扎中淬炼出坚强。

太婆婆就是这个人,太爷爷去世后她带着一屋的孩子,两个儿子儿媳都是智力不全的,还有三个孙子,哪一天做什么,哪一块地种什么,哪一块庄稼要收回来,都要人人、件件安排好,这么多张嘴吃什么、身上穿什么没一样不经过她的手,这一屋就她一个大人。作为孩子他们是幸福的,上苍安排他们做她一辈子的孩童稚子是她的磨难也是她的幸福, 一群孩子时时刻刻得蚕食耗尽她一生的时光。始终不能长大,是他们的苦难也是他们的幸运,在妈妈有生之年里都是童年。

所幸三个孙子都健康聪明。太婆婆把这些长不大的孩子交给大孙子媳妇,让新妈妈带着他们继续生活,睡入了两头不见天的长觉,第一次没给这个家做早饭,也是最后一次。这个从未生过病,从没机会这么安安静静睡过觉的女人她回家去了,回那里找妈妈做回温柔的女儿。在那里她不需要那么坚强、那么健康,她可以累、可以生气、可以任着小性子。从医学的角度上讲,没有一个人是完全健康的,人都带着不同程度的疾病、不同程度的缺陷活着。是先天的或是后天的,是身体的,或是心理的。许多人的健康都像坚强一样,是被生活逼出来的假象。女人的一生就是用时光一砖一瓦砌成房舍,圈护着一群把你叫妈的人,能砌成什么样的房,是华屋广厦还是泥坯茅棚,都要看命运给了你什么原料和设计。当这些庇护下的人能建造自己的房屋时,你这一生也就颓败成一片废墟了。

尼采说人生是幕悲剧,最大的悲剧就在于它的没有终极根据,但生命敢于承担自身的无意义而不消沉衰落,这正是生命的骄傲。

我不知道这值不值得骄傲,但砌就这一砖一瓦的分秒里总有那么一些瞬间是点亮希望的神光,总有那么一些爱和被爱是你要走下去的坚强。

我知道太婆婆的核桃树还要在废弃的屋基上站很多年,它要像涨上来的水再从上面塌下去一样,最后撤走生得最早的根,尽管儿孙们不再靠它来包汤圆。

2021年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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