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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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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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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洞子之行

天晴得挺好,几天的雨并没有把天空洗得深蓝,有些灰蒙蒙的雾霭,像幽怨的眼睛里停有一丝阴郁。

车子一盘一盘地从水泥路往山顶上拐,到底走过多少盘?不知道,因为太多了。阳光无遮无拦地倒下来,高处的阳光反而有些凉,阳光再多,也是高处不胜寒。坐在车里,一路走着,眼前景和25年前留给的记忆一点都不能重叠。

记得马家湾一梁的上坡全是石阶,上面满是干爽坚硬的沙砾,踩上去脚滑心怯。整个山体都是石头,看似人为又像是天意,许是多年前人工开凿的,天长日久浑然天成早已没了人工的痕迹。

路在林子里面,由于山高,远了人户,免受了砍伐,树木比较高大。路上可能也常有人走,没什么杂草,壁陡的台阶像从山顶放下来的悬梯,大口大口的呼吸憋得胸腔胀满,耳膜凸鼓。在山里陡峭的路都是直路,都是最快捷的便道,往往艰难和幸福挨得最近。幸亏半道遇了熟人,有了同行一路说说话话,倒也忍过来了。一直上得头顶的山尖上,马家湾总算是走完了。

横过的是一条斜下的小路。正是四月,林子里有几株高大的望春花,满树的白鸽子,衬着还未着青色的底子越发显得欢快活跃。路两侧围着密簇的毛竹林子,人像鱼游在长满绿棉的河水。等从绿水里露出头来就是一大片山茱萸,山里春迟,山下已经是绿豆大的果子了,这里花才谢了,隐隐约约还有些残黄。一块块翻过的地里不知是已经种了庄稼还是等着下种,一些杂草捷足先登,自以为那地是给它们新翻的。路边几间小土屋里住着的,是妈妈说的邻居,一对年老的夫妻。儿子们都已经搬到山下去住,他们喜欢这里的自在,清闲。佛坪人最喜用清闲两个字,清静悠闲就是最好的享受了。仿佛种了几坡清,也种了几坡闲,种了包谷,种了土豆,还种了鸡鸣狗叫,种了三三两两的菊花。

他们是我父母的邻居,也是清风白云的邻居。

我当然也是要在这里歇脚的,妈妈说所有的路人都这样,仿佛他俩就是这片山水的主人、守卫。无论是谁,老夫妻都要亲热地留上一顿饭,或是浆水汤洋芋,或是洋芋包谷米蒸饭,然后一边吃饭一边听着来人说说话。用心听着话语里山下的热闹,仔细留在心里,等夜里、雨天里再细细回味,解解寂寞。如果你愿意留下来过夜,吊罐炖腊肉就着苞谷酒,耳树柴火里通宵听这老爷子唱花鼓戏。此后,你定是老夫妻念念叨叨几十个晚上的人。人的确不是可以独处的生物,对着热闹有着天生的无法克制的向往,只是有人能用清静的好处硬将它压回去了。

吃完饭还得往前走,路边都是开过的地。树木的叶子都还没有发起来,树棵的间隙都是亮亮的,没有杂草藤蔓的阻隔视线通透,对面林子若有人行走你连他的脚都能看见,山里人把这叫亮脚杷,最适合打猎。虽然是很大的山里,但是也不觉得太阴郁。

我的到来让爸爸妈妈吃了一惊,一边埋怨我不顾安全,一边又疼又惜的,怕我走伤了腿脚。三间小土屋立在高高的石坎上,一棵桃子树正在开花,梨花白白地倚在屋后的松树旁。搭在窄窄的院场边的是木架子支起来的晒台。尽管是块小洼地子,但阳光很充足,没有一丝风。吃饱了肚子,爸爸妈妈去山上采香菇,我就在屋侧的小水井边采枯干的蒿草和焦黄的菖蒲铺晒台上睡太阳觉。对面是不高的山坡,四周山形圆润,花瓣儿样一瓣儿一瓣儿地合抱拢来。据说这地形非常妙,站在最高的顶上俯瞰,这是一朵盛开的莲花。人说是很好的风水,于是就有富户雇六七十人力,每人十个馒头、一双草鞋,就把沉重的棺木,经过壁陡的马家湾,攀上峰顶进来此处安葬。先辈葬到好风水的宝脉上,是后人出类拔萃的福荫。于是上至官宦豪富,下至庶民百姓,都为一处好风水的葬穴不惜耗费人力财力,即就是无儿无女的人只要生活勉强得过也竭尽所能地选一处好地,以求来世富甲一方安享天年。如果真能这样,那倒是值得。不过一两百双草鞋,一两百个馒头,百十个铜钱,甚至抵上全部家财也是桩划算的买卖。这真真是中国人才想得出的最偷懒的办法,一劳就永逸了吗?多少帝王将相,不是都葬在龙脉上,最终还不是灭了国、灭了朝。哪一般福佑能惠泽后代千秋百世?这世上还留有千年不坏的金字塔、秦皇陵,却没见着万古的繁荣。

谁也说不清楚这里因何要叫金洞子。有一山洞的金子那就是个好地方,可谁也没见过金子,或许因为这里有能养人的肥厚的土地,有充足的阳光,有能让后辈发达的葬穴,养得了此辈还发得了后辈,这片洼地就是藏着金子福源不竭的山中洞吧。

虽不保证葬在这里的人后辈都富足兴旺,但是就这块土地的肥沃却足以养活住在这里的几十户人家,在艰苦的年月里,这倒真是块风水宝地。后来因为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仅仅吃饱肚子已经不是人们的最大需求了,山高路远造成许多不便利,于是这里的住户都移到山下。平整大块的土地头几年应该还有人按时上来种收,许多荒芜的地方耕种过的痕迹都还是能看出来,树木还没有把它们完全收复。对面的林子里还没有杂草,树叶也没长出来。我甚至能看见松鼠,在树上树下的蹿跳。空气中有花香,有些鸟儿在咕咕地叫着,一唱一和听着悦耳。不过爸爸妈妈是不喜欢这些鸟儿的,早春长出来的白花菇,雪白雪白的花朵一样。这些可恶的鸟儿,专挑最白,最圆润肥厚的香菇下嘴。真是一旦有一个好东西生出来,就有贪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

院坎下面土被翻过,应该是妈妈种的洋芋,她在这里种过洋芋,大的都被哈老鼠掏吃了,这种老鼠在地下活动,视力极差,见光就是瞎子一样,我们佛坪人把瞎叫做哈子,哈老鼠也就是瞎老鼠。

只能把洋芋种在一个个石堆之间,它钻不动石头,人才能捡它吃不了的。不过现在有的是地,有的是粮食,谁也不在乎它吃的那些。充足的保障使人对待盗匪都仁慈了。

车子停下来,我的回忆也被拉回来,路到尽头了。眼前有一片洼地,长满树木,麻柳树居多。一条小溪流从地边流过。我知道,这就是25年前的那片洼地。我们此行的目的地金洞子就在眼前了。

这怎么可能是我25年前的金洞子。满眼的树林子,哪里也找不到以前的路。林边有砍伐过的痕迹,是一条新开出不久的小路。我们下了车,顺着小路往里走。一些洁白的石枣子花,白成一捧捧堆在高高处的雪。真像当年满树白鸽子的望春花。

这边的林子都被砍过了,木头被剁成一节一节在砍出的空地里埋成堆。无用的枝节随意地扔在一边,一些用不了的杂木树,或者需要用来给菌坑遮阴的就有幸留了下来。草木生在肥处就肥生,生在瘦处就瘦长,生的僻远就长生,生的当道就被砍伐。看似生而平等,又生就不平等。

周边散落着很多白色的塑料瓶。大概是种了天麻,或者是猪苓之类需要椴木培养菌丝的药材,这些都是装过种料的瓶子。砍伐的面积不小,应该费了不少人力。前面有个正在干活的男人,对我们这些闲着望山望景的人也不怎么好奇。现在的人似乎慢慢学会了认可各种不同阶层里各自的生活方式,你不羡慕我,我也不窥探你,各自安好各自无涉,不知是和谐还是冷漠,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要悲哀了。

领头的我虽然凭着方向,不会记错,但到处都树木找不到可以用来判断的标识。好不容易在林子里依稀辨出当年修过房子的石台阶,除了这石阶其他什么人为的痕迹都消失了。我惊叹大自然的恢复力,果然一切都能重生,果然一切存在都是暂时的。

选了一处空旷地坐下来休息,太阳真好。这是个没风的地方,鸟儿也安静得出奇,一切都是初生前的屏住呼吸的敬畏。阳光里有奇幻的金粉样气流像薄薄的水流在缓缓地平行移动着,慢慢地弥漫了整块林子,金色消散开了,或者一刻或者许久,近处远处的叶子连同我们也都重生了一般。一位老师抓起脚下黑色的泥土,这是枝叶腐烂的肥厚的土壤,湿湿润润攥上一把,仿佛要滴出黑油来。老师深情地盯着手里的黑土叹道,好土,好土,是长庄稼的好土呀。这是一个对土地有着深厚感情的人才会有的眼神。是啊,这是好土啊。民以食为天,真正能长出庄稼的土就是好土,能种出粮食的人就是好人。这么好的土地已被放弃三十多年了,农民们宁可种香菇种药材也不再愿意种粮食了,一季药材的收入要大过好几个丰收年。在经济收入面前粮食微不足道了。

历史上每一次战争背后都是土地的争夺,都是粮食的争夺。食物匮乏的年代人才懂得民以食为天。能吃饱肚子的时代里,无粮不稳、居安思危都是可笑的杞人忧天了,饥饿是个早被遗忘的词语,庄稼早已不再是土地上最该珍惜,最值得尊敬的植物了。不用去想也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愿做农民,不愿承认自己是农民,或者羞于承认自己是农民。还不是因为农民是蒙昧,是劳苦,是贫穷,是低贱的代名词,什么时候中国的农民人人都骄傲地拍着胸脯说,我是农民,就像那些学子骄傲的亮出北大清华的毕业证。那么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就真正的富强了,我们的中国梦就不再是梦了 。

我们坐了许久,也只能一再的叹息。

在回去的路上老师诚恳地对那个干活的男人说,等活干完你让他们一定要把这些塑料瓶子都收集起来,集中到一块儿,或深埋或焚烧,这是一定要做的。这是我们自己的土地,我们要懂得爱惜,希望你能带个头。看神情,我相信这个男人还是听进去了,尽管他不是很理解。

人毕竟是要生存,总得向自然那是索取这是没办法的事。也许,再过个五年六年,他们也依旧会把这片土地再还给森林。不知道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们的金洞子是什么样子,我们的佛坪我们的整个森林又是一派怎样的新生。

2021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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