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万事能和你相干的可能都潜藏着一个缘字,缘分在牵拉布局。清代小说家李渔在小说《十二楼》中写道:“大抵有缘人,头头相遇,费尽造化苦心;无缘人,头头相左,亦费尽造化苦心。”且不说这些相遇相知相生相敌的善缘、孽缘,就单单被指定来伴你一生的那个名字,就该是深深的缘分了。
在人的小时候,几乎每个人都有个小名儿。人不是猫儿,狗儿,人就是那山、那水、那草、那木,必须得有一个名,一个符号来标志,得用一个空的名,对应一个实体。那年月许多人所受的教育有限,是娃娃崽崽太多,也是农村人命贱,用不着为个不能吃不能喝的名字费神。自然万物一般,取名只为着和同类有个区分,随猫随狗,自然万物那个都能拿来用,想到哪个是哪个,草民草名,命低名贱。孩子落地一律叫月娃,就是月子里的小娃。可是月娃是个泛指,这娃出了月得抱出去见人,这个空泛的称谓就不行了。就像一山的木头都是树,没得个具体区分就不知谁是谁。于是,就有人叫猫儿、狗儿,滚子、碾子,或者就直接叫排行,老大、老二,老三、老四。男的就三娃四娃,女孩儿就叫二女三女,当然这样的名字一个村两三个重名那是常有的,为了区分外人叫起来直接在前面加个姓就可以了。
当然也有贵气的,比如一溜丫头,后来生下个儿子的,传宗接代继承香火自然是非同一般的孩子,不讲究的人,就给他取个更贱的名字,叫个苕女,狗剩,闷猪,瓜牛,一则是要让它像这些动物一般生命力顽强,二来呢也是哄着老天爷说这娃不金贵,贱着呢,就像金蛋包在草纸里假装不是啥好的,让人都别惦记,图个好养活。有讲究的,就得找个人算了八字五行取个名儿。还有掐掐算算推出父子母子命相相克,有灾有难,于是瞒天过海的把戏又得演一回,认个干爹,让干爹取个名儿,比如长福啊永贵啊旺财的,这娃就不是生父母的了,所有厄运找不着正主就得避脱了。
这五花八门,什么名字都有,临上学了,就得要个大名儿,就像去见客人,得光光堂堂穿一身衣服,体面了才有底气。
一个朗朗上口的名字确实很重要,哪怕不朗朗上口,但也不能山乡野草地叫这样不雅。试想,李白如果叫李二狗,杜甫叫杜富贵,岳飞叫岳长寿,那可真是的有损形象。不过人家有才学渊源,也不可能取出这般俗气的名字。倘若真有这样的名字,估计出息了也是要改掉的,就像贾平娃,最后都改成平凹了。其实许多人对此确实在意的,一个丑名字被叫一次郁闷一次,怎能不改?
改名字可能是一种自主意识成长的一个表现,不懂事的时候,把你叫个牛儿,马儿,羊儿,丑儿也不会反对的。懂事了,知道了这个名字的含义,就不干了。男孩儿总觉得自己就有该有一个亮亮堂堂的名字来威风八面,女孩儿就想要个秀秀雅雅的名儿跟着淑丽端庄。若这么草草的,随意的被父母定下了那么个名字,每被人叫一声、每听一次,心里别扭一次,那断不是开心的事。有几个人能不为这个纠结?
曾经我也不例外。我是长孙女,爷爷说,女孩儿可以不要字派取名儿,但长孙女是必得按字派取名的。我们这辈人是大字派的,我小名叫丽,学名就了叫大丽。上学后,也是女孩爱美,自恋。觉得自己这么一个小小巧巧的女孩儿,和这个粗笨的大字不相干,这个大字咋听都别扭。于是,自己查新华字典,想给取个好听的名字。其实那时候的水平,所能想到的名字也不外乎是云啊,荣啊,英啊,秀啊的。千挑万选,好不容易定下个自以为满意的名字,写到作业本上。正式的告诉同学和要好的朋友宣布我改名了,可是不出半天还是被老师、被同学叫回原来的名字。看来得从源头下手,于是就在开学的报名策上写了新名字。
那时我们的校长和爷爷关系很好,看我新改的名字就跟我说,你一定要用回原来的名字,名字是一个人的符号,它代表那个人,但又不完完全全的是那个人。你的名字有什么不好的?一听就知道你是长女,老大。况且这个名字也好听,大方美丽。女孩儿不但要美丽,还要大方。我一听原来是这么好的名字,怎么要改?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打过改名字的主意了。
这人有了不中意的名字,还能随自己的意改一个,而树木花草就一个名字就得叫个祖祖辈辈世世代代下去。
常去散步的路上有一种草,出得很早,其它的草儿都还没绿起来,或刚刚露了一点头枝儿叶儿还没舒展开,它已经是个娉婷少女了,一身儿柔柔嫩嫩的新绿,挑着早上的露水,分外得纤弱,清新。每次见了我都要带一束回来 ,配了花花草草做成小插花,美美的欣赏几天。
只是它美则美,却有一样不好。刚采下来的时候有着淡淡的清香,在瓶里养两天以后就有些蔫了,没精打采也就罢了,它竟然发出一股脚臭的味道,和它优雅的形态着实不符了。的确是美中不足,万事不得全啊。
不过那只是它春天的模样,少女的模样。入伏后个头就高了,腰身也粗了,长成发福的中年女人,我们叫它节节草,无枝,无叶,葱绿的一簇簇长条,中心是空的,像藕一样是一截一截生的。噗地一扯就把一节拔出来,就像脱臼的胖手臂。再插进去又就复原了,还是一整条。当然只是表面上的复原,虽然没看出断开的伤口但是这样子插在原草上,它还是会死去的。可我们不是要把它插回去 ,也不关心它会不会死去。我们是要拿来玩儿的,把它一节一节地撕下来,夹上一根头发丝上插回去,如此反复,就挂了满头的绿——我们要扮柳树。这样就果真像柳树,垂着一丝一丝的绿枝儿绿条儿。还会抓着爷爷夹着他的眉毛和胡子一根一根插进去,一阵忙活就变出个柳树爷爷。
节节草耐得贫瘠也受得湿洼,许多地方都能看见它,反正我们随时想玩就能找见。不知什么原因,现在倒是很少见。偶尔有,也很少一片一片的疯长,可能是气候的变化,土壤的变化,或者其它原因。偶尔在一处清静的林子边上看见了一片节节草,今天居然被拔得一根不剩了。能入药的,被挖空挖尽,用不了的就成杂草,遭人嫌弃,专趁没结籽的时候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更有为了节省劳力 ,喷洒枯草剂使它再也生长不出来,从这块土地彻底的消失。现在消失的许多草种,可能都是这些原因造成的。
我不知道它是被打药除掉了,还是当药材拔走了。一根不剩,这么彻底。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药材,就上百度去一查才知道,它不仅叫节节草这么乡气小名,还有个好听的学名叫问荆,这种草喜欢生在有金矿的地方,靠着它能探到金子。这么说应该是叫问金才对,可是问金就像俗气的小名儿,哪有问荆气派,总能想到天问、荆轲这些词,一种倔强豪装之气油然而生了,真正的好名字。似乎就这个名字,一下子让这个普通的草儿高大上起来,好马配好鞍好人得配好名字。
还记得有一种叫打不烂的草,并不是说它硬的什么都砸不坏,而是把它拔了,扔到哪里它都能生出新根,再活下去。哪怕被太阳晒三天,只要不是枯成柴火,它都还能活下去。妈妈说,这个草哪怕干得没有一滴露水,只要能沾土仅靠着空气里的一丝潮气都能活。这是和名字一样顽强的草,像是关汉卿的铜豌豆,“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每每读着热血沸腾,铁骨铮铮,解气极了。
我的一位老师曾给一种花草取名叫鬼眼睛,这名字取得很吓人,却很有感觉。为什么叫鬼眼睛?因为它的花朵碎小而蓝得鲜亮,看着让人悚然害怕。他后来查了,才知道学名叫婆婆纳,听起来很文雅。
取个好名儿确不是件易事,每每看见一些花草昆虫,都要留意观察,是否认识、能否叫出名字?如果不知道名字,我便给它们取个名字,虽然取名儿是行使着父母般神圣的权利,任我挖空心思也取不出打不烂这般有血性的名字。我只能像村里的草民们的草名一样,依着自己的想象,拿喜欢的人名字叫它,喜欢的食物名叫它,喜欢的动物名叫它。从此,再见着就叫着它们的名字,是重逢的亲情,是久别的朋友。
画家吴冠中曾画过一幅画,满纸都是一种草,从近处一直铺展到远处。他对草怀着深深的悲悯之情,不贱看。他给画取的名字叫“草兮草兮”。那幅画我看过二十多年了,至今还是忘不掉。
2021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