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歌开始了

大自然真是太神奇了，有着精准的节律，明天要立秋，昨晚的窗台上，就有蛐蛐啾啾地鸣了多半夜。

蛐蛐是秋天才开口歌唱的昆虫，已然感知到秋潮来了。我不知道它是否还是去年秋天在我窗台边唱到寒露才蜕掉外壳的旧相识，像燕归旧巢，它也回到了这个有记忆的老地方。

立秋虽不表明已经是秋凉了，但秋天的确已经开始了。黛婆婆曾经说，早上立了秋，晚上凉飕飕。这老太太白色的褂子上就要套上瓦灰色的长坎肩儿了，我们还要光胳膊光腿过许多个雨天才晓得夏天结束了。

我最记得立秋的节气了，仔细想来，许多的节气都是从黛婆婆那里知道的，立春要吃金银饼，金的是玉米面烙的，银的就是白面粉烙的。花朝节要五色花儿，不是真的花朵儿，是粮食爆的各种花儿，先在旺火的大铁锅里放半锅灶底的柴火灰，用大铁铲子不停地翻转，炒至灰色发暗热度烘脸了，就倒入雪白的玉米粒、黄豆粒、青色的蚕豆粒儿，连壳儿的糯稻谷，暗红色的红薯干，一样样的在灰里膨胀炸裂，围在锅边的娃娃早吸着香气吞口水了。炒熟的花儿连同柴火灰一起铲进竹筛子里，随着筛子一圈一圈的摇动，灰落尽了，那些白色的玉米花儿就像棉花云，白胖胖的糯米花儿像星星，松酥的红薯干，香脆的蚕豆黄豆咧着嘴。灼烫的碱性柴火灰把一颗颗粮食变成了一朵朵花儿。

孩子的时间仿佛都过得奇快，五色花儿的余香还在梦里返潮，粽子节早就过了，一晃眼，立秋节就来了。

一般似乎立秋前后就排着七巧节，在我的记忆里这两个节似乎就在一天一同过了，早上立秋节晚上看星星，我们的四合天井里没有葡萄架，我们也没有耐心听牛郎织女的悄悄话。只看香椿树的顶上闪闪的是星星还是萤火虫，从来没想着要看银河像不像河，只想把玻璃瓶子里装了萤火虫放在床头当台灯。次日清晨，瓶子里的光弱了，就要把它们倒进正开花的水稻田里，我们知道萤火虫是吃水稻花的香气和叶上的露水的，要不怎么只有立秋前后稻花最香的时候萤火虫才最多最亮呢！

立秋节都在暑假里，我们最盼立秋那天是个响晴天，一睁开眼就是白亮亮的太阳，窗户格子外，蔚蓝的底色上晒着朵朵棉花云。还没等我们穿好衣服，香椿树的叶子扇起的细风已经把棉花团儿揉成细碎的白浪花 ，一浪远过一浪，一浪薄过一浪，只过了一夜，天空就换了场景，每个秋晴都有一片白浪拥着的大海。

爷爷说太阳是从东海里扶桑树上爬起来的，我们这里只有山，我们不去看山，太阳出来的地方就是海，天空就是蔚蓝的海。我们固执地认为，院子里秋天的太阳就是从蔚蓝的海里爬上香椿树的，不稀罕那个比香椿树大了不知道多少多少倍的扶桑树，不过羡慕爷爷说那树结出的桑葚果子九千年才熟一回，甜香美味，吃上一粒 ，万万年都是青春少年。我们太小了，还不知道老是什么，是太阳早上升起越来越亮越来越热，到后来又越来越暗越来越凉吗？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明天它不就又这样升起来了吗？老如果是这样子有什么好担心的，万万年不老不衰对我们没有吸引力，我们只关心这果子吃来的绝味是梦里流了多少回口水都没尝到牵挂，不知道比这寡淡的秋黄瓜要香甜多少多少倍，一定比十根红色玉米杆同时嚼出的汁水儿还甜。

等我们蹦进天井里，院子中央黄竹竿搭的架子上面晒的都是黛婆婆白底蓝花格或者蓝底白格的手织布，顿时，蓝底白浪清风徐徐，我们的海，我们这一院子的秋海。或许这是她女儿时期最美的积蓄，也或许是她做媳妇时半夜里听着蛐蛐叫、照着秋天最亮的月光织出来的，她总是在每年的六月六晒头回，立秋日晒最后一回。在中午最亮的日光下慢慢地翻晒着，或许还在心里祈祷着明年，明年的明年还在这样的日头下见一回立秋的海。

我们的眼睛总要落到海边的，漕门口的青石磨盘就是码头，雪白的大洋瓷盆已放在那里了，里面是金黄的丝瓜花煮的淡黄色的茶，热气还没消尽，丝丝清苦的香味和在晨风中，傍边的竹筐里照例是半篮青白皮儿的旱黄瓜，青青白白的一篮子秋物。这是黛婆婆给我们准备的立秋节早饭，当然这些是不够的，孩子们撒腿就去了各家的玉米地，捡那大个的棒子掰，谁都有经验，不用进林子里去弄一身露水，靠边的玉米杆子结的棒子就是最大的。掰完了得把玉米杆子也扛回家，从今天以后它就有了甜味，这就是我们的甘蔗，秋越深杆子越红甜味越浓，至于那秋千年才熟一回的桑葚也顾不得去惦念了。

等黛婆婆煮好了我们的玉米棒子，每人一根。还有一根黄瓜，一碗丝瓜茶，立秋节的日间议程就开始了。丝瓜茶看着金黄清亮喝着却不可口，黛婆婆说，虽然立秋了，中午的天气还是晒地起火，丝瓜清热利湿利尿明目，免得被晒上了火，这个秋黄瓜也是要吃的。立秋以后，瓜果也都成熟了，但地气渐渐寒凉，吃了秋黄瓜，适应了瓜果的寒凉以后吃其它果子就不拉肚子。婆婆的一番话我们最听得进去了，娃娃们一直公认婆婆是最疼孩子的人，踩死了鸡娃子，掰折了桃树枝，翻塌了鸡窝子，她都有理由让父母打我们的巴掌轻一些。

玉米棒子我们还是最爱灶膛热灰里烧出来的那种，它又香又甜又热又酥，立秋后鸡蛋大的青皮核桃里脑仁形的白色的果肉也开始生成了，此后的中午我们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坐在河边的核桃树下，把核桃的青皮在石头上磨去，抠出嫩嫩的核桃仁儿一把烧玉米粒一瓣嫩核桃，这就是秋后最美的零食了。

我们最怕立秋雨后绵绵的秋雨了，秋雨是絮絮叨叨的老妈妈，一开场就没得收了，把河填满，鱼塘填满，水田灌满，牛蹄涡灌满，把老耳树生出一身的耳朵，直到肖爷爷家猪圈的麦草顶子都撑满了小朵小朵的蘑菇伞，再把我们的脚丫子都泡烂它也没晴上一回。我们喜欢天天都有蔚蓝的天，洁白的云，夜夜都有蛐蛐啾啾唱着歌，喜欢秋风穿过每一棵稻穗赶出来的萤火虫比牵牛星都亮。然而，父母都不喜欢秋天日日晴，说夏涝收一半，秋干连根剜，秋天若随了孩子的心愿，那庄稼都要绝收的。

啾啾，啾啾……不等天黑，蛐蛐又叫了。今天叫得比昨天要清凉一点、悠扬一点。一天天，更多的秋虫会加入秋夕、秋夜、秋晨的合唱，星星也会越来越稠密、灿亮，早晨起来，黄叶疏疏落落地飘飞，季节转弯，天地开始了新的时序。

2021年8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