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角梅又该开满厦门的街头巷尾了。
初来厦门的时候正是三角梅开的时候,我们走过一条又一条巷子,看着一簇一簇嫣红的花儿从一户一户人家的院子探出头来。有的懒散散地斜倚在围墙上向着街巷张望;有的存了心不要院里的寂寞,探出头附下身来,腰肢伸长再伸长,从围墙上挂下,袅袅娜娜晃悠着花枝儿,那是三片叶子似的花瓣捧着三柱粉白的花蕊子,一簇簇挤满枝头,风一拂花儿活起来忽闪闪的,像落了一树噗噜噜展翅欲飞的蝴蝶。
又像一张张三四岁孩子欢喜的红脸儿,笑吟吟地摇头晃脑。细看之下那花片上分明有一道道叶脉,可真像是叶子,所以在厦门本地人把它叫做叶子花。我知道那花是厦门的市花,他们被叫了一个更好听的名字,三角梅。
刚刚学步的女儿也像是被一巷的花儿逗得甚是开心,挣脱怀抱,溜下地来,蹒跚地靠近花藤,伸伸手空空里抓一把,也并不曾抓住花儿或者只是碰一碰那些花儿就自顾自地格格笑起来,惹得靠坐在门口的老奶奶也张着没牙的嘴笑起来,浑黄的眼睛溢出点点星光来。刚学步总是脚跟不上心的速度,前脚还没稳后脚就追上来,后脚没着地前脚又迈出去,小身子被乱步扯斜了,噗一下就摔出老远,慌得老奶奶巍巍颤颤地赶过去,“嗯啊,弟弟不哭啊,弟弟不哭啊”,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责怪着一旁的大人,“小孩儿啊,要当心嘛,不可以不牵着手啦”,听她说的是口音很重的普通话,不由感叹不愧是经济特区啊,这么老的人也会说普通话。
于是就向她打问哪里有房屋出租,她会告诉你那边那棵榕树下,那边花开的最红的院子里有房屋。下次追着孩子又从这里路过,老奶奶就会摇着手打招呼,哎呀,弟弟走得这么好了啊,哎呀长高了啊,都能扯的到花花了啊,小孩儿呀,不可以不牵着手啦。我笑着跟她说,妹妹啦,这是女孩儿啊。哦,妹妹啊,奶奶拉长了声音,妹妹好,妹妹乖啊。来哟,阿婆这里有糕点啊,小丫头不知道听懂没懂就晃着大脑袋钻进院里了,青黑的方砖缝隙里长了短短的青苔,院角里青石砌的花圃里胳膊粗的三角梅多一半都攀上围墙爬了出去,地板上新落的花儿玫红一遍。
老奶奶捧出个和花儿一般颜色的纸包来,长方形的包儿腰着一根细细的麻绳,古朴拙笨的意境如这黑润的小木几,双脚的小木凳一样,和那双茶褐色布满青筋的老手一样。孩子早张着两只嫩白的小爪子过来帮忙了,妹妹不忙,不忙啊。
两层玫红的纸打开来,四四方方一块浅黄色的糕散发着甜甜的香气,那是本地老法做的花生酥。用炒熟的花生和上等白糖用碾槽一遍又一遍碾磨成粉,浓香甜蜜的粉磨好,包上玫红纸就是喝茶的点心 。洗净手,翘起兰花指轻轻拈起一撮放在舌尖,那香甜更衬出铁观音的清苦淡雅来,是旧时待客送礼必备品。小爪子一把抓上去糕就散开了,手上捏了一些糕粉就往嘴里送,地上衣服上脸颊上落的比吃进嘴的多。老奶奶笑皱的眉眼儿像风干的枣儿。
高大的榕树不落叶子,白鹭鸟儿也不用再去更南的地方越冬。低洼的水塘里是干不了的淡水,不知道那些咸咸的海水怎就没有把这里浸灌,塘边一小块一小块的地被整出一畦畦菜圃。日间有个戴棕叶斗笠的人在地里劳作。久了,知道那是个五十多岁的哑巴,看着他在水塘细细地洗好菜,水灵灵的盛在芦编的箩筐被担进村子里的菜市场,分成一堆一堆生菜、韭菜、木耳菜,不用比划买的人就知道一元一堆。
不大的市场一圈低小的房子围着一块空场,一排排的木案上,菜啊肉啊堆在上面,一些阿婆阿公卖些海滩捡来的虾蟹就摆在铺着石板的路边。哑巴的菜也摆在这里。有时候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一堆堆的菜在摆在芦筐里,有人拿了菜把一元元纸票扔在框里,也有人会把钱给不远处的小药店里,那是他的妈妈。
这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奶奶,小小的诊所不足二十平米,两面墙的药架上瓶瓶罐罐码得整整齐齐,一张简单的木桌就是工作台。毕竟是医生,普通话说的很好,声音不高,语速缓慢,有些清冷的脸上不苟言笑的样子。可能是因为上了年纪不愿担风险,只看一些头痛脑热的小毛病,但她开的药很便宜也很管用。
我几乎天天买她哑巴儿子的菜,混的熟了,下午时常被她约去喝茶。她家就在市场后面的一排老房子里,那是当地旧时的建筑。青色石条砌成的墙,黛色的瓦沿沟里长着绿腻腻的青苔 ,一些瓦松开着白色的花,半人高的黄砖矮墙风化出坑坑洼洼的凹窝儿。为防台风门窗都窄窄的,朱红色的油漆都黯淡成酱牛肉般暗沉厚重色,院子是青黑的石板地。
几根碗口粗的三角梅根部纠结缠绕成盆口般的枝干,毕竟是软枝条的物种没有依附长长了就要俯垂下来,为了使它们有支撑自己的力量就不能使枝条过长。这一架三角梅是精心修剪过的,短壮的花枝交织在一起相互支撑着,编成的树冠就像在院子里撑开一把巨大的花伞,没有了垂落摇曳的繁芜,倒是更有一种利落的飒爽。花伞下是一口不大的水井,井台不高,青石砌的井沿上一圈柳芽色的绿苔,茸茸地顶着些细细的水珠,玫红的花儿落几朵在上面分外娇艳。
三角梅花开得很急,满树含苞欲放的花苞儿,谁都怕落了后似的一夜就全部绽放了。三角梅不像梅花樱花桃花,萎谢后花瓣如雨,飘零凄然让人怜惜伤感。那一朵花就是一个呼呼燃烧的小火把,未见着谁萎靡衰败,等热力燃尽了,噗嗤一下整朵儿掉下来,像突然困极了累极了的孩子,滚在床上就睡着了。
一朵朵落地的花儿也不曾有一些蔫巴晦涩,依然要鲜活好几天,似乎本就是开在地上的花,美在枝头美在地上都一样不逊色。老奶奶是个极干净的人,一进院子就要打来井水,再小心翼翼地把落下的花儿拾进装有干花的纸盒里,这才把花下的小木桌木凳擦拭一遍,再把水冲净本来就没有尘土的石板地。收拾完就泡上一壶茶,摆一封花生酥,慢慢地啜饮,也不说话,眼睛看着花架下捡花朵玩的小丫头。
偶尔也去花枝上摘几朵给孩子插在丫丫辫上,或者扣眼里,再起身去屋里孩子也抢过去走在头里,出来时手里拿了镜子,放在桌子上,满头是花的笑脸儿溢满了镜子,也溢满了那苍老清冷的面颊。
院子里极其整洁,就这么一个花架一个井台,小小的茶案,院角有哑巴儿子种菜的工具,一把锄头一挑木桶,有时候木桶不在,那里就是一挑芦筐。没有一棵杂草一棵其它花木的院子显得空旷寂静。
我常常想老奶奶一个人坐在这里喝茶时会想些什么,可能会是青春时的美好,也会想生活的摧残,也有可能是哑巴儿子最终要独自面对的生活。也或者,就那么和哑巴儿子对坐着,静静地看着一架的花一朵朵落下,鲜鲜活活的不挣扎不乞怜。
这里的老奶奶都很健谈,会用天文一样难懂的语言聊天,我在那里呆了四年也只听得懂两句“呷曼”,喝粥也又吃饭的意思,见面问句“呷曼”就是吃了没,回一声“呷曼”就是说吃的粥。“呷嘣”,就是吃的米饭。除此之外就没明白过一句,当然她们也会用普通话问外地来的带孙子孙女的老太太小媳妇,这是第几个孩子啊,大的是男是女,也会对你说她生了几个儿子,几个女儿,女儿们又生了几个儿子,自豪的竖着大拇指说她们都是这个。这些老奶奶中是没有她的,村子里的老人都知道她院子里的三角梅是村里最老最美的花,她却从没说过。
几年里我喝她喝了许多茶,却没说太多话。她没问过我几个孩子,也没问过我老家哪里,更没问过我干什么工作。我也没问过她的丈夫什么时候去世的,哑巴儿子是天生的还是生病造成的,没问过她还有没有其他子女,我们只默默地喝茶,偶尔看着玩耍的孩子笑一笑。
从厦门走后的这么些年来,每到三角梅开的时节总想起老奶奶的那树玫红的花。偶尔梦里会去那个寂静的院子,茸茸的绿苔从井沿一路爬满了青石板的缝隙,木桶芦筐隐在草丛里。花落了一地,一朵一朵开在石板上。
四月的厦门,依旧在嫣红的三角梅里明艳动人。